话落,周围一片哄笑声。
袁檀轻轻弹了弹剑刃,这剑是不久前从那个死了的张记室身上拔下来的,此刻上面仍残留着血迹,散发着嗜人的血红。他轻轻一笑,临事不惧的沉稳态度当场将那将领的粗鄙比了下去。
韩将军见袁檀如此蔑视自己,鼻子都要气歪,随即下令骑兵把两人抓起来。
那些骑兵见袁檀如此气定神闲,心里都在纳闷对方是不是有帮手或是艺高人胆大,一时犹豫着没人敢上前。
韩将军也是个鲁莽的主儿,哪管这些,暴喝一声,指挥着手下抓人。骑兵见他发怒,不得已从命。
因为这里四周杂植树木,并不适合骑马驰骋,所以骑兵纷纷翻身下马从左右两面包抄住两人。
凤隐强自撑着走到袁檀身边,看了眼他手里的剑,轻声道:“横竖我们打不过,你就不要和他们打了,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了怎么办?”
袁檀拭去剑上的血迹,缓缓说:“我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也没打算动手。”他手一松,长剑“砰”一声掉在地上。
韩将军嘴边浮起笑容,一挥手:“把他们绑了。”
这时有人问了:“韩将军,这两人是带回军营由大将军裁决还是送往廷尉?”
韩将军摸着下巴想了想,大笑道:“咱们的陛下喜欢杀人,就把他们送到廷尉大狱做供御囚吧。”
***
下界凡是有人的地方凤隐几乎都去过,唯独这牢狱她没呆过。
何为“供御囚”?凤隐曾听文箫讲过,而且不只讲了一遍,所以她尚能记得。
在下界,皇帝一般和“御”字有牵扯,皇帝的车驾叫御驾,皇帝的宫苑叫御苑,专门供皇帝行走的路叫御道,这“供御囚”顾名思义便是专门皇帝杀的囚犯。
北齐的皇帝高洋非常喜欢杀人,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凤*以为,高洋喜欢杀人的程度和她自己喜欢喝酒的程度是不相上下的。因为皇帝太喜欢杀人,逮住谁就杀谁,不管有罪没罪,所以他周围的侍从宦官就很无辜。
最后不知谁提出了个馊主意,那就是把牢里的死囚送到皇帝身边,供皇帝杀人取乐,这些死囚便叫做“供御囚”。当然,有时候死囚供不应求,还会用其他犯人来充数。
凤隐枕在袁檀肩上,苦中作乐道:“我们何其荣幸,做囚犯还能做最高等的御囚。”更庆幸的是廷尉大狱的管制不是太严格,并没有将她和袁檀分开关押。
袁檀没有答话,事实上自从进了大牢,他一直保持沉默,微弱的烛光打在脸上,神情有些莫测。
凤隐一把握住他搁在膝上的手,抬起头来:“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我们该怎么出去。”袁檀轻声道,“你还记得沈氏的弟弟沈容之吗?”
“就是兵败叛降敌国还害你坐牢的那个沈容之?”
袁檀微微颔首:“我这几年游历在外,和他碰过几次面,他如今效力北齐,刚好在廷尉任职,我想他得到消息,寻个机会应该会过来的。”
“他能帮得上忙?”凤隐以为会叛国的人必定没有骨气,没有骨气的人会有义气吗?
“或许。”
***
袁檀果然没料错,夜半时分,沈容之来了。他面上一派温和,看不出一点武将的模样。
屏退了看守的几个狱卒,他快步踱过来,只见袁檀一身赭衣靠坐在墙角,双手双脚均被铁链铐住,明明该是落魄的,看起来却仍是那么安之若素。他一手搭上牢门,突然笑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叹了一叹,又道,“死的若是寻常百姓,救你们出去倒还容易些,但死的是朝廷命官,事情又牵涉到大将军,这就有些难办了。”
袁檀沉吟:“听说大将军颇好男风?”
沈容之一怔,道:“确实如此。据说他对男宠非常的挑剔,既要长得俊秀,气质又要出挑,最好再懂一些诗书。”
袁檀慢慢笑了:“死掉的张记室就是打算抓我献给大将军,我很符合他的标准?是不是?”
沈容之犹豫了下,说:“……是。”
“那劳烦沈兄去大将军跟前说说,看他对我有没有兴趣。”袁檀说得十分轻描淡写。
凤隐狠狠愣住:“我不同意……”说完一顿,忽然反应过来袁檀不会这么委屈自己,她问,“你打的什么主意?”
袁檀微微一笑,道:“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先出去,再见机行事。”
“面对一头老虎总要比面对龙来得好些。”沈容之有些佩服,随即苦笑了下,“我当初为了保全性命投降了敌国,结果害得家破人亡。我若有谨之的深沉智谋,也许就不会是现在的处境。”
凤隐想说,你当初若一剑抹了脖子,不仅可以保全沈氏一族,皇帝还会予以追封,可你偏偏要选择苟活,做了一笔赔本买卖,脑袋明显不够数。不过鉴于有求于人,她忍着没说出口。
“我这就去拜见大将军,成不成端看你们造化如何了。”
待沈容之走后,凤隐正欲说些什么,一丝细微压抑的呻吟声夹杂着浓烈的喘息声传入耳中,她一顿,起初不知是什么奇怪的声音,再凝神细听,那喘息声和呻吟声愈加沉重,她当即明白,脸腾地就红了。
这里实在是肮脏污秽之地,狱中若是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囚犯,大抵都逃不过狱卒的侵犯,她实在不能不佩服袁檀的深谋远虑。
那些奇怪的声音渐渐趋弱,凤隐刚要松口气,奇怪的声音又想起来了,而且叫声很大。她脸一热,突然想到山洞里和袁檀脱光了抱在一起的那一夜,于是,脸更加热了。而坐在她身侧的袁檀身体亦有些紧绷。
凤隐有些害羞,不禁将目光移向牢外外,只见两个狱卒朝两人这边走来。
凤隐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狱卒走近了,打开牢门,招招手,像叫唤小狗似地叫道:“快出来。”
袁檀没有动:“去哪?”
狱卒冷笑道:“能去哪?陛下想杀人,临时传诏将牢里的死囚送到宫里。快出来吧,能死在皇帝的剑下,也是你们的福份。”
这么快?沈容之才走没多久,肯定来不及回来救援。
袁檀默了会儿,伸手搀起凤隐,笑了笑道:“建康宫我去过,长安未央宫我也有幸去过一次,唯独这邺城的宫殿没有见识过,正好我们一起去看看。”
凤隐眼里蒙上一丝水雾,别的神仙都是帮助凡人度劫的,她这个神仙却当得有些窝囊,不仅帮不了他,还拖累他,在邺城郊外他完全可以骑马飞奔而去的,一路往南,逃离北齐的疆域。想到这一层,心里既甜蜜又痛苦,她悄声与他道:“再等等,等我好一些……”
“交头接耳地做什么!”狱卒等得不耐烦,斥喝着走进大牢,扬手一鞭子狠抽过来。
袁檀反手抓住鞭子,抬眼直视对方:“不必动手吧。”
狱卒一呆,似乎是被震慑住了。
其实,袁檀的面相同威严二字完全不沾边,但在一流门阀士族里长年熏陶出来的从容不迫气势将狱卒震慑住了。只见他讪讪地收回鞭子,不耐烦地催促:“快走!”
***
以往凤隐都是隐了身,在皇帝的宫廷禁苑里肆意行走,这次却是被人押着行走,一大群所谓的“供御囚”枷锁在身,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一片撞击声响,此起彼伏。
宫殿巍峨如仙居,金壁玉户若琼台,翘角的飞檐似乎穿透祥云,直抵天边。丹陛之下侍卫执戟而立,中间甬道直通宣光殿。
这一伙身穿赭衣,枷锁在身的“供御囚”实在与富丽堂皇,皇家象征的高台楼阁格格不入。
袁檀说这邺城的皇宫他没来过,这次来了,倒真的认认真真地观赏起来。再瞧瞧其他狱囚早已吓破了胆,战战栗栗,个个面如土色。
一步一步踏上玉阶,宣光殿近在咫尺,隔着大敞的殿门便瞧见一群舞姬广袖翩翩,北齐皇帝高洋懒懒地靠坐在玉座上,衣袍半敞,一副放浪形骸模样。可他撑着腮眼睛微眯时,不知怎的,令人不寒而栗。
凤隐忽然想起文箫说高洋如何在谈笑间面不改色地杀人,且杀人手法层出不穷,或用刀砍,用箭射,用枪刺,用锅煮……
她下意识抓住袁檀的袖子,牙齿颤了一颤:“袁檀,身为一个神仙,且是修为不低的神仙,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惧怕凡人,可是这一刻。”顿了顿,“这一刻,我怕,很怕。”
她毕竟是神仙,只要尚有一缕仙气护体,依拈花神君妙手回春之手,她即使死了也能活过来,但是袁檀……她简直不敢想象。
袁檀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安抚道:“我相信谋事在人,不到剑架在脖子上的那一刻,永远有力挽狂澜,转危为安的时机。不要担心,嗯?”
可那个刽子手皇帝就在面前,哪还有转危为安的时机?
第34章 天子御囚(中)
这些供御囚被安置在宣光殿殿下的一角处。
高洋此刻在宣光殿里大起歌舞,大殿之中,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舞姬长袖舞动得如行流水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