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珏正说得顺畅,又听到了皇帝一声轻咳,便有宫人递了茶水在他手里,他揭开茶杯,饮了一口,茶杯与杯盖敲得叮地一声响,竟让卫珏一时失神起来。
“这么说来,你便没犯什么错了?”孝庄道。
只要璃珠没有发病,就什么错处儿都抓不到,卫珏心底一片清凉,抬起头来,“奴婢犯了私下多嘴,妄论朝政之错,奴婢该死。”
“好一个清描淡写的妄论朝政之错!”孝庄嘿嘿笑了起来,“哀家倒是从来没见过这等煮不乱砸不坏的铜豌豆。”
卫珏心底刚刚升起的希望又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还没来得及想得清楚明白,便听见太皇太后道:“苏末儿,你便给她讲讲,她送进储秀宫的那位璃珠,是怎么回事……”
卫珏原本直直地坐在锦垫之上,听了这话,腰一下子塌陷下去。
苏嬷嬷平板的语音响起:“说起来,皇上首次选秀,倒是开了历代皇帝先秀从未开过的先例,那名叫璃珠的秀女,半夜起身,被雨声惊醒,居然一路摸着,摸到了乾清宫来,站在乾清宫的门前念诗,边念边舞,还直唤着皇上小名儿,唤的那是深情不寿……”
听到这里,孝庄的话语之中竟带了些笑意:“这倒是的,那一个晚上,乾清宫倒象是搭了戏台子一般的热闹,那秀女穿白色衣服,半夜里看过去,倒真有些象白蛇传里的白娘子……”
苏嬷嬷道:“娘娘说得不错,乾清宫哪曾发生过这等奇事儿?”
孝庄道:“皇帝选秀,哀家原本就知道定有一些屑小之辈会从中谋夺利益,但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把这样的女子送至皇帝身边!”
康熙垂了头去,看着卫珏垂着头趴伏在锦垫上,侧脸白得象玉一般,长长的眼睫毛盖住了眼眸,一点儿情绪都不见,他轻声问道:“卫氏,你真是没把选秀之事当回事!”
他的声音轻轻的,夹杂着雷霆万均般的怒意。
卫珏更深地垂头下去,“奴婢有罪。”
孝庄道:“皇帝,让苏末儿说完再说,这听故事么,要听个有头有尾才好。”
苏嬷嬷语气虽然平静,但说起事来却条理清楚,声情并貌,所说种种,殿内诸人也是第一次听到,听她说时,殿里便有极细的喘息声响起,有人呲地一声笑了出来,又忙捂住了嘴。
卫珏循着那笑声看过去,便看清皇帝身边站着的那眉毛弯弯,模样可喜的小太监。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他是皇帝的贴身侍卫,护卫的人是皇帝,那一日在假山后头藏着的,便不止是他了?
皇帝早把她的一言一行看在眼底。
卫珏额头冒出冷汗来,背心也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她这才知道,她所有的托辞狡辩,看在上位者的眼里,是多么的可笑,简直可笑之极。
第六章 挣扎
早在来到这里之前,她已经被定了罪,她便是那网中之鱼,任凭怎么垂死挣扎,也挣扎不脱。
苏嬷嬷说完,孝庄道:“卫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卫珏彻底地死心,反倒平静了下来:“奴婢无话可话,奴婢贪图钱财,被油蒙了心,四处钻营,犯下如此大错,请太皇太后责罚,请皇上处罚。”
孝庄缓缓地笑了,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儿,她脸色苍白,趴伏在地面之上,背却是僵直地挺着的,手指捏得发白,这真是个犟脾气的人儿,不过不要紧,再犟脾气的人,她都能把她**好了,她慢吞吞地问:“皇帝,您说呢?”
康熙笑了笑:“依孙儿看,她犯的不是什么大错,不过是挑错了人进了储秀宫而已,再者,选秀乃是喜事,可不能还没开始,就将这宫里宫外染沾上些血腥味儿,这样罢,除去她掌事姑姑一值,还是发配原处当值罢。”
孝庄侧过头去,语气柔和:“皇帝,这样的惩罚是不是太过轻了?”
康熙垂了眼,恭敬地道:“皇祖母,儿皇帝么,是当恭顺温和一些的。”
殿内连些微一点的呼吸声都没有了,卫珏只觉那声音一传进耳里,脚底便有股凉气从脚心升起,直扩到全身,雕金汇玉的屋梁仿佛要从上而下的压至,将她碾压得粉碎。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好听,可没有半分的感情,只有冷入骨子内的凉意。
她却明白,他的处罚,实则让她生不如死,她在幸者库得罪了太多的人了,剥去她掌事姑姑的权柄,她在幸者库便可任人欺压,那些人,那些以往只敢在背地里辱骂她的,便如得了赦免之令,她回到那处,便如回到狼窝。
这等杀人不见血的方法,可以让她每日活在恐慌之中,每日在猜疑中度过,甚至看到别人的眼神,都会惊慌失措。
卫珏缓缓抬起头来,直起了身子,趴伏于锦垫,行了大礼:“多谢皇上恩典,没要了奴婢的小命,奴婢领旨谢恩。”
孝庄挥了挥手,“下去吧。”
卫珏缓缓站起身来,脚底下虽然麻软不堪,却竭力地站稳了身子,放松了脸皮,后退几步,这才转身,朝殿外走去。
孝庄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眼底不由露了丝欣赏,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皇帝,这是个明白人,知道你没有要她的性命,也没有饶了她,她回到幸者库,会遇到什么,但一瞬间便已经定下了心神,要争斗下去……她心底是慌的,走出去的时侯,却让人丝豪瞧不出来败绩,她回去,说不定倒真能厮杀出一番新的天地……”
康熙眼底没有半分儿情绪:“她不是叫朕儿皇帝么,便让她也尝尝,这做人孙子,儿子的滋味。”
孝庄叹了口气,眼底泛起些微的怜悯,伸手过去,拍了拍康熙的手背:“皇帝,这倒是个说实话的人,这么些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祖奶奶是怎么过来的,你都知道,我心底也明白,这看起来光鲜的表面,我们和着眼泪往肚子流,可这样的日子,我们还得过下去。”
康熙反握住她的手,从她干燥的掌心吸取温暖:“孙儿都明白,祖奶奶。”
“这个女人么,不是厉害么?内务府那边,也该治治了,那些个人,手伸得真长,还真把咱们这一家子当成了孤儿寡母了不成?哀家倒是希望,她能搅起一池混水!”
“祖奶奶,您说的是内务府大总管?”
“他们把咱们皇家当成瞎子的眼睛,把皇家的东西当成他自家的东西,这一次,咱们便要一次清理干净!”
康熙眼底一下子冒出冷冽光芒,脸上神情坚毅:“您说得没错,他们的手,早已伸到朕的后宫来了,内务府和护卫统领连成一气,幸者库既归属内务府统管,这一次……”
孝庄赞赏地点了点头:“所以,这卫珏么,要好好儿地让她活着,她得罪的人太多,放她回去,等于放进了狼窝里,但此女手段不拘一格,只要他们撕咬了起来,我们便有了机会了。”
康熙脸沉若冰,抬起头来,殿内的灯光撒在他的侧脸之上,使他的脸铺上了一层柔光,更显得他俊眉修目,神情冰冷:“祖奶奶,您说得没错。”
“这次选秀,有祖奶奶看着,替你选些好的出来,祖奶奶只想给你找些伴儿,伴着你,懂你的,和你成为一家人,让你过得没那么幸苦,祖奶奶老了,总得有个人陪着你。”
康熙心底有股暖流滑过,“皇祖母……”
他伏下了身子,趴在孝庄的膝盖上,就象小时侯一样,八岁之时,头一次坐上龙椅,回朝之后,他就这样趴在她的膝盖上,把慌乱的心平静下来,这么一来,下一次就能再次鼓起了勇气坐上去了。
孝庄看着他的侧脸,心底泛起股酸意,他八岁登基,她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早早地便把磨灭童稚,身上只剩下了责任,在旁人眼里,他是至尊至贵的皇帝,但她知道,那个位置,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便是一张布满针刺的毡子,这皇宫,是她的战场,何尝不是他的?
这个战场,可没有老幼之分,更不会有人同情怜悯。
“可没曾想,倒是什么人都冒了出来了,祖奶奶期望,你能找到你心仪的,能替你管着这后宫,别让那些人的手伸那么长……”
孝庄说着说着,便有些困倦了,眼睛微微闭了起来,殿里的灯光透过雕空背椅打在她的头上,将她的翡翠福寿簪映得绿莹莹的,衬出她花白的头发,脖颈处的层层皱纹,刺得康熙的眼一阵阵发热,他抬起头来,把那股热意直bi进腹里,眼睛渐渐清明锐利,他伸手取了背椅上挂着的寿字锦被,给她盖在身上,慢慢走出了寿清宫。
。。。。。。
卫珏再回到幸者库时,是被两名嬷嬷押着回来的,她垂头跪在院子里,在幸者库奴婢们的目光注视之下,听着内务府大总管李德贵宣布:“皇恩浩荡,你们掌事姑姑卫氏,因结党私营,私自操纵选秀,被皇上查觉,免了掌事之职,皇上仁慈,并未处罚于她,只发放她回幸者库为奴,可记住了,她不再是你们的掌事姑姑,不过是幸者库罪奴而已,和你们一样的人!”
第七章 恨意
四周围围着瞧热闹的宫女发出嗡嗡的议论之声,有人低声窃笑,有人则拿冷漠的目光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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