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么说,这一闹也好,您不闹,皇爷将来倒还真要带您走了。”知道吵架的内容,那就有劝架的余地了,钱嬷嬷又找了一个角度来劝解,“既然您是想活的,如今皇爷 也知道了,看他那个态度,倒像是已经知道自己想左了,又拉不下脸来赔不是……归根到底,他是皇爷,是您的天,君为臣纲,就是他有错,为尊者讳,您也不该非 议。不论有没有理,顶撞皇爷毕竟是您的不对,皇爷既然盼您先赔不是,依了他也就罢了,如此,点点也欢喜了,皇爷也欢喜了,您将来不必殉葬,也欢喜了,皆大 欢喜,这件事就此揭过,岂不是好?”
君臣的大帽子一扣,徐循顿时落为被动,满肚子的话一下又被她咽回了肚子里,她垂下头又划拉了好一会桌面,在上好的清漆上留下了道道划痕,心中却是越划越乱,越划,越是觉得心绪如痕,道道交叠,很快都叠成了一片,连她自己,都再难品味分明。
是啊,钱嬷嬷说得是有道理,他为了她已经委屈了这么多次,让步了这么多次,她委屈一次,让步一次,又有何妨呢?以君臣、以主妾、以女儿,条条道理都在他那里,他是君、是夫主,为了女儿,为了孝道,为了他对她的好,她是该退一次的……
点点天真的笑脸,又在心间浮现,徐循无奈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好了好了,嬷嬷,你说得对还不行吗?——我都答应过点点了,本来也就不会食言。你又何必啰嗦?”
钱嬷嬷心下大松一口气,也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因笑道,“如今这答应,才是真答应呢,娘娘也不必分辨了,老奴心里反正清楚。”
徐循啐了一口,“我不和你说这个了!嬷嬷也尽会欺负人!”
把 钱嬷嬷打发出去了,她也不叫人进来服侍,自己寻了文房四宝来,拿起墨条呵了呵,慢慢地磨了一池子墨,铺开了用澄心堂纸精心制作的小笺,以狼毫饱蘸了浓墨, 好半天没有下笔。眼看墨点儿要落到纸上了,方才急急地写了几笔,写了半日,又觉得不好,一把团了,犹豫半日,方才抽一张新纸,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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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皇帝发了话,就算是数九寒冬,到了三日上,钱嬷嬷也得带着两个孩子过去请安。徐循心疼孩子,令人把自己的轿子抬来了,让她抱着壮儿,牵着点点坐在里头,到干清宫门口方才下轿走进去。——虽是短短一段路,但天气冷,点点还好些,壮儿明显就有些不适应了。
皇帝见到次子的时候,他便有些被冻呆了似的,看到皇帝也不知道招呼,明显没认出来这是父亲。倒是点点见了爹,先就要扑上来,却被钱嬷嬷拘住,道,“先给皇爷行礼,教了你的,又忘了?”
点点抓耳挠腮了一会,方才生生涩涩地扑倒在地,朗声道,“给……给……嗯,给陛下请安!”
众人都笑了起来,皇帝也被逗得发一大笑,他抱起点点,对钱嬷嬷道,“好了,孩子还小,别太拘着。圆圆都多大了,有时候见到我还不行礼呢。我这几个闺女,除了莠子是个好的以外,别的都不规矩。”
正说着,太子从里间也扑出来,见到壮儿,便笑道,“弟弟!”
他和弟弟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但同龄男孩也就这几个,倒是一下就认出来了。——两岁多一点的孩子,话还不大会说,但路已经走得很稳当,扑上来就要和壮儿玩,点点不乐意了,喊道,“弟弟,我在这呢!”
“姐姐。”栓儿对点点也就是认得,又毕竟是姐姐,大了辈分,有些惧怕,喊了一声以后,便站在当地不动,只是小心地看着点点。
点点当惯了妹妹,忽然间被人叫了一声姐姐——壮儿还不会叫呢,不由大悦,走上前牵起栓儿的手,笑道,“弟弟,咱们一块玩去!”
钱嬷嬷忙唤道,“点点,你东西是不是忘了给爹?”
点点这才想起来,咚咚咚跑回皇帝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给皇帝,一眨眼又不见人影,只留下含糊的呼喊声在风中飘荡,“娘给你的!”
钱嬷嬷苦笑连连,又恐点点和对壮儿一样地对待栓儿,被栓儿身边从人看到,未免不美,只好向皇帝请了罪,便追着她去了。几个孩子跌跌撞撞,带着大票从人,很快便消失在了玩物丰富的里间。
皇帝手持薄信,想到这还是徐循第一次给他写信,不免深觉有趣,也不着急进去寻孩子们,站在当地便把信启开了,一边看一边往里走,看了几行,便是啼笑皆非,自言自语道,“这就算是赔不是了?”
按 说,徐循的态度也算是挺端正的了,好纸、端正的笔迹,满纸谦词,全是述说自己有多不该无礼失态、冒犯天威,按照《女诫》、《宫典》,犯了多大的罪,多谢皇 帝还不计较她的罪过,派人来查看她是否需要请太医,那一掌不算很重,如今已经康复,请皇帝不必再挂心云云……通篇用词虽然过白,但态度谨慎,这封信拿给谁 看,都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但问题是,皇帝是谁?皇帝是从事什么职业的?谢罪折子他每天都要看个好几封好吗?这文字游戏,不说独步 天下吧,起码在后宫他是首屈一指的大行家。徐循认错的态度是有了,可她两页纸里压根都没有对自己论点的反省……不管态度多端正了,这反正不是皇帝想看到的 求和,颇有些货不对版的意思,皇帝看了两遍,也没觉得心底的闷气有消融的倾向,不过,嘴角倒是翘起来了。
看着这遣词造句,仿佛都能从信纸里看穿出去,看到徐循那不甘心的表情——点点虽然生得像他,但那倔强的神态,却和母亲极为相似。在皇帝的想象中,徐循的脸蛋和点点的竟重合在了一起,倒让他不免嗤嗤笑了几声。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徐循第一次向他低头求饶吧?
脑海里主动屏蔽了徐循向他认错的那次,皇帝漫步走到案前,随手提笔,在信上朱批两行字。
‘览奏俱悉,文理清楚,引经据典有出处,可嘉。唯态度差强人意,不可取,发回重写,下次努力。’
于是,这封由贵妃娘娘苦苦酝酿三天的谢罪折子,便又被钦差大臣点点,原样送回了永安宫……
☆、第196章 复出
这算什么,功课不合格?接下来要不要罚抄《论语》三百遍什么的?点点把信带回来的时候,徐循都说不出话来了,把自己呕心沥血了三天才敷衍成的谢罪折子来回看了好几遍,也找不到什么态度上还能再修改的地方。
难 道这样还不够谦卑?徐循有点茫然了,不知皇帝要的到底是什么效果,她甚至把信给钱嬷嬷看了,连钱嬷嬷都只能说一声服——徐循的谢罪折子,虽然不说是文采斐 然,但也是文理通顺,从各个角度都检讨了自己的错误。唯独要说,也就是那些自责、愧悔的语句,稍微直白了点,而且数量略少,也许无法打动皇帝。
怎么办?既然皇帝要看更诚恳版本的,徐循也就只能再写一封了呗,反正腊月里也没有别的事,她称病到现在都还没算好呢,西苑那边是去不得的了,封闭在永安宫里,除了养养小孩以外,也没有别的事情。
“按皇爷这意思,您要是不能写一封让他满意的谢罪折子的话。”钱嬷嬷为了让徐循端正态度写信,什么瞎话都能扯出来,“只怕这病也是不能好的,坤宁宫处,不去也罢了,倒是西苑那里,您可还有差事呢。”
换句话说,你不是想出去放风吗?牢头那边就要打点好,不然,就只能关在永安宫里,甚至连后院都不能多去,大部分时间都得呆在自己这几间屋子里不动。
徐 循并不是很贞静的那种人,尤其在去过西院以后,更是觉得长天老日关在屋里,只能看书下棋十分无聊。思及此,倒是真的有点动力去写所谓的谢罪折子了,于是又 令人去外头买了大批典籍回来,尤其以各种名家所出的文集为主,翻看其中书信往来的部分,从中吸取(抄录)典雅的修辞,再略加修改,用在自己的道歉信里,一 时间屋中是墨香氤氲,纸团遍地,徐循不像是个贵妃,倒像是要赶考的书生,在做八股文章。
内廷之中,虽不说是文采汇聚,但也的确有些以才学著名的女史,要不是这么做实在是太丢脸,徐循都想请一个回来手把手地教自己写了。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不到开始写信的时候,徐循也感觉不到自己文化积累上的欠缺。
“内书堂不是都开了几年吗?”歪主意都打到宦官头上去了,“可有些伶俐的小宦官从中出师了?”
如 今宫里的内廷教育,分了宦官、宫女两个体系,宦官那边的内书堂,是由正儿八经的大学士教授,和一般的私塾是一样样的,学出来的宦官,同进士一般,一样是文 雅风流、学富五车,非如此,并不足以胜任司礼监使用需要。而宫女的女学,则和妃嫔们所上的课程一样,都是由年老知书的女史充当教导,还有些出身儒门的宦官 为副,这些人虽有才学,但和大学士比当然是瞠目其后,教学目的也不一样,大体上是以‘读书明理’为目标,教材都是劝善、妇德之类的读物。毕业生的水准当然 就和内书堂没法比了,徐循的算盘打得挺好的,反正王瑾也算是自己人,他现在是大太监,平日公务已十分繁忙,当然不可能为徐循捉刀代笔,但若有徒子徒孙进了 内书堂,成绩又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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