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大概对父母已经都有了认知,见到父亲来看她,十分高兴,努力地挥舞着手脚爬到皇帝怀里,啊啊了半天,也不知是认可父亲的判断,还是驳斥他的指控。徐循在一边看着也觉得好笑,索性拿起小碗,自己分装了一碗蛋羹出来,和皇帝争宠道,“点点,到我这里来,我也有蒸蛋吃。”
两人斗争了一会,都拿着调羹逗引孩子,点点左看看、右看看,很有几分茫然,想了想还是抓住皇帝的手,啊呜一声把蛋羹吃掉了,皇帝得意不已,哈哈笑了几声,方才好生把大半碗都喂给点点,方放下碗道,“吃这么多可以了,再吃多只怕积食。”
小孩子看到碗里还有,先还急着想要呢,被皇帝抱着安抚了一会儿也就忘了。她此时确已吃饱,口中喃喃,握着玩具挥来挥去,自得其乐地玩了一会,一闭眼就睡了过去。皇帝抱在怀里低头看着,面上柔情无限。徐循要乳母把她抱走,都为皇帝止住,“不沉,让我抱一会儿。”
等点点睡熟了,为乳母抱下去放到悠车里了。两人这才出去西屋用饭,皇帝和徐循在那闲磕牙呢,听说徐循今日去了清宁宫,便笑道,“娘倒是疼你,三不五时的都把你叫去坐坐。”
徐循只是笑,不说话。皇帝又道,“说来,我这几天忙,怕过不去,下回你过去的时候也记得和娘说一说,长宁宫那里,产婆和乳母都该预备起来了。眼看孩子这个月就要落地,到现在什么还没备齐,也太寒碜了点。”
这算什么意思啊,徐循瞅了皇帝一眼,笑道,“大哥还是你自己去说吧,我下回还不知什么时候过去呢,耽误事了可就不好。”
皇帝看来没怎么当回事,和徐循开玩笑道,“干嘛,吃大哥的,喝大哥的,连句话都不愿给大哥递?黑心不黑心啊。”
“这让我怎么递嘛。”徐循搁了筷子,脸就放下来了。“要说您去说,瞅太后娘娘那样儿,我去递了话那也是白受气,合着您就心疼孙姐姐?我的脸面那都是白给的?”
皇帝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徐循一点就着。他有点诧异,“好好的怎么就动怒了呢?不去就不去,筷子捡起来吃饭吧。”
能让皇帝委曲求全的,大概这宫里也没几人,徐循没有继续挑战皇帝的底线,拿起筷子继续夹菜。那边皇帝还在给自己找场子呢。“这事儿,二十四衙门又不是不能办。我一句话吩咐下去也就办好了,刚才不是逗你玩呢吗?”
前几个月,皇帝过来的时候不提这事,徐循也不会主动提起,现在话说到这份上,她实在是有点忍不住了。看看身边都是自己人,遂直言道,“大哥,这事这样办,有意思吗?能瞒得了谁呢?从上到下,谁不是心知肚明的……只怕现在连外朝大臣心里都明白了。您哪怕直接把孩子给她养呢,也比这么闹好点吧?狸猫换太子都传了快两百年了,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虽说大家心里都是有数儿的,但直接摆到台面上来讲那还是第一次,要不是徐循有宠,皇帝脸一沉,一声污蔑就能把她治罪了。可毕竟两人也是多年的情分,徐循说的这理儿也不能说有错,皇帝想想她从前和自己口角的那一次,到底是微露对孙贵妃的妒忌,心里虽然无奈,却也有点美滋滋的——女人争宠,身为被争的男人,心里大抵都是这样半无奈半高兴的。
“认的哪有生的亲啊?”他拍了拍徐循的肩背,“别不高兴了,啊?大哥又不是偏心她,这你宫里不是也没有这么一个有喜的宫人子吗……”
说着,便压低了声音,“再说,你和孙姐姐不一样,孙姐姐是不能再有了。这一次,不论是男是女,在她名下总是让她多一份依靠么。她命苦,也就求这么一次——你和她计较什么?你要是想这么整,大哥一样成全你。”
这说得都是什么话啊!
徐循整个人都无语了,皇帝这个逻辑实在是太胡搅蛮缠,浑身破绽,根本无懈可击。什么叫做她也想这么整?她会做这样的事吗?
看了皇帝一眼,见他还是一脸安抚地拍着自己,徐循只好随便找了个话题来问,“这么说,这件事是孙姐姐求您的了?”
话一说出口,整件事忽然就明白多了,徐循现在算是想通了全盘关窍——这件事若是皇帝和孙贵妃的合谋,或者说是皇帝的主意,没可能不先取得太后的许可。这些年,朝中大事都要和太后商议呢,宫中事更是还攥在太后手上,若是自把自为,皇帝对太后是交代不过去的。
再说,皇帝也是自知理亏,所以才能坐视长宁宫处境尴尬,不愿为她向太后争取……这要是皇帝自己的安排,长宁宫哪可能这么低调?恐怕孙贵妃也明白,皇帝心里这杆秤,随时可能偏向别处,所以才连一点风波都不敢兴起,一点委屈都不敢诉吧……
皇帝默然片刻,却没有正面回答徐循,而是旧话重提道,“你孙姐姐身子不好,不能再有了,她也命苦……”
都说到这份上了,徐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不屑地一笑,却没有接皇帝的话茬,“咱们不提这个了,平白叫您为难——还是吃酒吧。上回大哥你使人送的那两坛子新酒,我尝了不大好,你喝一杯试试看?我觉得偏酸了——”
也许是她的错觉,皇帝似乎都是松了口气——她的性子,皇帝自然也是清楚的,对这事,甚至于对贵妃是什么看法,皇帝也不是傻的,当然能猜得出来。不过他来永安宫,是为了放松的,又不是来和人吵架的,而且徐循也不管宫,又不是皇后,说到底孙贵妃‘生’出的孩子也轮不到她认可。她能知趣不提,皇帝自然也是乐得轻松。
“偏酸倒是未必,是你生了点点,口变甜了。”他又和徐循唠起了家常。“新戏看了没有啊?为娘的千秋节新编了两出戏,我还没看呢,也不知好不好……”
絮絮叨叨说了半晚上,皇帝就在徐循这里洗洗睡了。第二日徐循把他服侍着上朝去了,自己到点点屋子里,看着孩子在铺了大棉被的炕上爬来爬去,一边同李嬷嬷闲话些点点吃奶拉屎的事儿。
“吃得好,拉得也好,没积食——小点点胃肠特好,不犯这个毛病。”李嬷嬷身为养娘,也是爱点点爱得不得了。“半夜醒来两次,吃了奶拉了尿就又睡去了,一晚上都没闹人。”
昨晚皇帝在徐循这里说话,旁边还是有人伺候的,虽说这些话,自不敢随便乱传,但李嬷嬷当时就在边上呢,此时也免不得和徐循八卦一番。“却没想到,贵妃娘娘命运如此多舛。”
钱嬷嬷嘴紧,此事便可见一斑,她虽然早知道了贵妃不好再生育的事,但李嬷嬷身为她的亲密同僚,却俨然是一无所知。
徐循笑了一下,“少说人家的事吧,咱们还是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那就行了。”
“是。”李嬷嬷低眉敛目,受了徐循的教诲。
逗了一会儿点点,她又有点忍不住了。“只是……皇爷也就能许了她?这事闹的,可不就和您说的一样,太没意思了么。”
“大哥那完全就是感情用事。”徐循手里逗引着点点,“站起来——站起来,好乖!——这宫里可不就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了?还有谁能约束得了他,当然是爱讲情就讲情,爱讲理就讲理——朝堂上讲理讲够了,回了后院还讲理,岂不是强人所难了?”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李嬷嬷乍听觉得有理,可咂摸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不禁嘶了一声,“可——可——”
这‘可’什么,她却是说不清了。
“可你觉得,这天理人伦,也能随着大哥的意被他这么随便摆布么?”徐循漫不经意地笑了笑,为女儿擦了擦唇边淌下的口水。
“这……”李嬷嬷寻思着,是说不出话来了。“老奴还真不敢说。”
远的不说,宋代不就明摆着有‘狸猫换太子’的事儿,虽说最后仁宗还是知道了真相,可那时候他养母、生母都已经去世很久了。
——可本朝这宫里,皇后还在呢,太后也还在呢,太后的态度怎么着,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事最终会如何收场,是不是就如了皇帝的意这么太太平平地了局了,这就真是谁都不知道了。
“是,我也不敢说究竟会如何。”徐循笑了一下,“这不是正宗的骑驴看唱本么——咱们啊,边走边瞧吧。”
☆、顺遂
虽说因为孙贵妃有意模糊,这孩子具体是哪个月怀上的并不清楚。但有一桩事是可以肯定的——一般来说,怀胎不能超过十月,不然你说弄个三年而育的,这样的事那太后可真吃不消了。进了十一月,大家都在盼着长宁宫的动静,就连柳知恩都有点不淡定,和徐循闲磕牙的时候,几次无意间提到了长宁宫。
徐循本人倒是挺无所谓的,她主要操心的还是永安宫这几个低等嫔妾之间的关系:这都是已经过了新鲜期了,大家也都明白了彼此的尿性。不再那样小心翼翼彼此克制着脾气相处,再加上最近又换了个宫殿住,吴婕妤、曹宝林和小吴美人之间也是,三个人都分出起码四个派系来,彼此背着人说对方的坏话。到了徐循跟前也是明争暗斗的,都是想在徐循跟前卖卖好。徐循本人又没什么心情去搭理,又不能不去敷衍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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