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名贵布料,有些完全是成人使用的了——谁家的孩子也不会穿着石榴纹的衣服到处乱晃,还有什么百子千孙纹的缂丝……这已经超出了徐循本人的品级,与其说皇后是给点点送礼,倒不如说她是把自己的库房给清了一遭,估计是把所有和子孙有关的东西那全都送给徐循了,搭上的还有一些明显逾越徐循本人品级的首饰什么的。
这个礼,徐循收着烫手啊,可要不收,那也等于是打皇后的脸。藕荷的这番话没法说服她,但却又不好怎么逼问了——人家是来送礼的,不是来要债的,你心里没鬼的话,居之不疑也就是了。问七问八的,反而是透了小家子气。
虽说是这个道理,可徐循翻着礼单,越翻倒是越有点难过,几次欲言又止,却又说不出什么。藕荷见了,倒也陪着徐循叹了口气,方道,“还求庄妃娘娘一件事——您过几日过去坤宁宫朝见的时候,也就别和娘娘提这送礼的事了。现在,我们都不在娘娘跟前说和孩子有关的话儿。”
真虐……徐循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只好答应了下来,见天色已晚,便打发了藕荷同另一个宫女两个上等赏封儿,让她们回去交差了。
徐循这里接待皇后信使的时候,钱嬷嬷等人当然不好出面插话,现在外人走了,几个嬷嬷便从徐循手里接过礼单,自己去一样样核对了然后登记入库。徐循这里逗了逗点点,自然也收拾准备就寝,等她洗漱完了,钱嬷嬷进来给她回话。“库房都快给箱子塞满了——”
她瞟了徐循几眼,没有往下说,仿佛是等着徐循的下文。徐循点了点头,却没接话,钱嬷嬷倒是有点忍不住了。“娘娘,事出反常必为妖,坤宁宫那面的心思……”
“说不定就真是觉得看了伤心,索性一发给我呢。”徐循道,“宫里和皇后最好的,也就是我们永安宫了,再说点点又小,堪堪合用。不送这里,难道还预备送长宁宫?”
这……当然也不是说不通,但宫里的事,有时候哪有这么简单?赵嬷嬷的眉宇有些晦暗,“可别是想借着这事,令您和长宁宫生分……”
“没必要把人心想得这么复杂。”徐循摇了摇头,“别人还没怎么样呢,我们这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也不必胡思乱想的,反而乱了阵脚。”
她很少把话说到这份上,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倒是不敢再开口了——却到底是都还有些忧心。
钱嬷嬷还沉得住气,赵嬷嬷却是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按说服侍完早饭,赵嬷嬷和钱嬷嬷就能下值了。可赵嬷嬷就愣是留了一步,乘着徐循出门去坤宁宫拜会的当口,找到了柳知恩。
“柳爷。”大家都很习惯于这样的招呼了,但柳知恩还会稍稍一低头,像是在表示自己的谦逊,“昨儿坤宁宫的礼单,您瞅见了没有?”
柳知恩也是才进来不久,昨儿送礼时候他都已经出去了,不过,即使是这样,向他报信的人也还是少不了的。“就听了一耳朵,来龙去脉还不清楚呢。”
赵嬷嬷自然就和柳知恩一通窃窃私语。
“这……”柳知恩也有点拿不准了,寻思了一会,“娘娘是个什么意思?”
“娘娘意思是以不变应万变,送来了就收。”赵嬷嬷道,“还说,不必把人心想得太复杂。”
“这话也不能说错,”柳知恩皱了皱眉。
“错是不错,但咱们做下人的,还不得为娘娘分忧啊?眼下宫里,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娘娘和贵妃了,贵妃又刚封宫养病……”赵嬷嬷嘀嘀咕咕的,“眼下若不小心,一步踏错,日后怕是自摔耳光都悔不过来了。”
皇后和贵妃的恩怨,现在后宫里还有谁不知道。孙贵妃封宫若是有孕,若是又不巧生了个男孩,皇后下半辈子肯定得看人眼色过活,对她来说,真要很功利地讲,那现在是宁可把孙贵妃肚子里的孩子搞掉,哪怕再生不出,要从近支宗室里收养,日后来做养母呢,这也比孙贵妃得子要强得多。
而比起现在声势大弱的坤宁宫,更适合出手的那毫无疑问的当然就是正得圣眷的永安宫了。明摆着的事,长宁宫封宫了,若是有孕,那边的嫔妾陆续都要转出来的,到时候,皇帝是往长宁宫跑的次数多,还是去永安宫的次数多?这是毫无疑问的事,虽然说生了个女儿,但永安宫的行情还是看涨……
赵嬷嬷大概也就只能考虑到这儿了,更深层的利益纠葛她是看不出来。柳知恩瞅了她几眼,倒是胸有成竹,微微笑道,“娘娘心中自有分寸,咱们冷眼看着,若是娘娘有什么想不到的,再提一句便是了。没有个娘娘不说话,咱们干着急的道理。”
两人正说着,外头忽然来人道,“娘娘从坤宁宫直接去清宁宫请安了,怕是不回来用午饭。”
不回来用午膳,按理当然是要招呼一声,赵嬷嬷听了还纳闷呢,柳知恩却是笑而不语——显然,此事已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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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并不是三日常朝,所以徐循走进坤宁宫的时候,宫里是相当冷清的——皇后还不在正殿里。
她一个人袖着手,在坤宁宫后院的花木中慢慢地打着转,见到徐循来了,方才止步笑道,“小循来了。”
徐循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抑制住了自己的惊讶与惋惜,她笑着给皇后行礼,“妾身见过娘娘——”
“又何必这么当真呢。”皇后摆了摆手,略显乏力地站住了,“今儿绕弯有一刻钟了吗?”
大约是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显然是松了口气,便领着徐循回屋坐下了。“太医说,我这病虽然不能劳累,可也不能躺着不动。医嘱每天最少是要活动半个时辰,可我到了现在,起猛了也还是头晕……大概也就是站个一刻钟是最多的了。”
皇后应该是没有夸大什么,她的脸色带了一种失血过多后特有的青白,那种虚弱、迟钝的神态,更是无法伪装的。虽说还没有夸张到一夜间青丝变白发,但距离徐循上次见她到现在,虽然才不过七个月不到,但皇后却像是老了有七八岁一样。现在她看起来,好像还要比皇帝更大几岁了。
更重要的,是皇后的眼神……要不是她的服色和容貌都没变,徐循几乎都有点不敢认她了……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个样子的皇后,往常一直伴随着她的那份从容与淡然,那份皇后的气度,似乎也都随着生育的希望一起,葬送在了那场流产中了。
看起来,就不像是再能生育的样子,一定要说的话,看起来其实根本都不像是还有力气掌管后宫的样子。徐循简直怀疑皇后现在能否保持半个时辰以上的注意力,她看起来实在是太虚弱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合眼就这么睡过去。
“太医院总是开了滋补的方子吧。”徐循免不得就关心,“姐姐这也吃了几个月了,难道还没见效吗?”
“见效,怎么没见效?”皇后有气无力地笑了,“就是因为见效了,才能下床走动呢。若是没见效,只怕早都在睡梦里过去了……听说,那天我几乎是把身体里的血都给流干了,要不是有百年老山参,根本连命都掉不住。”
她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太医院在开春之前,说的都是什么‘过了这个冬那就无妨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应该也明白的。”
这意思基本就是很担心皇后连冬都过不去了。——大量失血,身子就弱,冬天感个风寒什么的,人一闭眼估计就能厥过去了。现在开春以后,天气逐渐转暖,起码得病的可能性会小很多,若再善加调养,说不定就能把这个槛给迈过去,把命给保住。
当然,生育什么的事,那是想也不能去想的了……
徐循也是在看到皇后以后,才明白当时为什么所有人都是毫不迟疑地把注意力全给转到了她身上:皇后这个样子,下半辈子基本就算是完了。安生在坤宁宫里养病吧,也别提和孙贵妃争风吃醋什么的事了,她就是想争风吃醋,都未必会有这个体力。
她立刻也打消了问一问那批满月礼的念头:病成这样,单纯只是不想看见和子息有关的物事也十分合理,有些东西,睹物思人,往往会勾动主人的情怀么,病人往往也不会想那么多,给了就是给了。自己当着病人的面提起这么敏感的话题,也并不合适。
“现在不是都过了冬吗。”她就开解皇后,“以后慢慢的将养,还有什么是养不回来的?”
皇后笑了一下,也没和徐循争辩,自己这里兀自道,“今儿个你来得也是正好,再晚几天,说不得只好让人下帖子请你了——我这病了以后,宫里的大小事情一直都是清宁宫代管。但老人家年纪大了,也没有让那边一直就这么无限期管下去的道理。”
这道理当然是简单得不需要说明了。清宁宫当时接过宫务,其实都是因为皇后有了身孕,不然,管宫务这样吃力不讨好的琐细事,那边都未必会往自己头上揽。
“我那时候其实心里也就是想到你了,只是你有身孕,也不知会如何,便没明说。”皇后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贵妃比较体弱,怕是未必能胜任——你看,这不是果然又病了?如今正好你出了月子,也可以很顺畅地把宫务从清宁宫手里接下来了。你瞧着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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