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又问徐小妹。“小妹如今已成亲了吧?那时我在北京,也不能赏点什么,今日娘你带几样东西回去,我都想好了,一样你留着自带,一样给小妹。至于小弟,日后娶亲时我也有预备的。”
徐小妹比徐循也就小两岁,民间成亲比较晚,徐家的家业一直在上升,她的行情也是越来越好,说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赵举人的儿子本来也是四角俱全,可惜因为死过一任老婆,早都在这场淘汰赛里出局了。徐小妹直到十八岁才说上了一门亲,说的是赵举人的侄子——儿子不行,侄子上阵,赵家是铁了心要把徐小妹给说进门了。
“光是聘礼就给了三顷地,都是上等的水浇地。”徐师母便备细给徐循说起徐小妹的婚事,也是说得眉飞色舞的,看得出来,这是她心中的得意事。“你也知道,赵举人家底厚实,他那一房地还不多,都是中举后慢慢发达起来。他那侄子,父亲是赵举人的大哥,溧水县有一小半的地都是赵家的。且他是长房长孙,那些地,以后一多半是他的,且又知根知底——”
徐循也觉得这门亲事说得很好,要知道外戚说亲一般不说读书人,读书人也没有要说外戚的,商人和地主比起来,当然是地主更牢靠。再说,说亲最怕是只听媒婆一张嘴,过门了才知道一团糟,赵家好歹和徐家接触了一代人了,赵举人本人除了风流一点,没有什么大的毛病,赵家的规矩也一直都很严明。
“陪嫁也没委屈了小妹,压箱现银给了一千两!”徐师母冲徐循比了比手指,“打嫁妆又花了一千两……小妹在南京的时候,和姑爷一道,想回娘家就回娘家,现在我们虽然上来了,可你舅舅他们还在呢,一样受不得气的。”
徐循听说,心里也是松快多了,她觉得自己在宫里这几年,不算是白辛苦。这做女人的除了为自己打算,不就是为娘家打算么?徐小弟不说,徐小妹在赵家,这辈子只怕是要受气都难,只有她横着走的份了。徐循想,就当她把自己的福给接过去享着了,这么一想她心里就平衡多了。
至于徐小弟,今年才九岁,距离娶亲还有起码十年,且还虑不到这上头。徐循关心的是他的教育,“可别惯着他了,虽说不指着他挣钱,多少也要懂点营生。”
“你爹还想让他考进士呢!”徐师母笑道,“我们俩成天都和他说,不指望你能当什么大官,可必须知书达理的,不能给姐姐丢人。姐姐在宫里可不容易呢,咱们受着她的荫庇,也得给她争气才行。现在都是每天早晚读书,一点不许懈怠。”
要不说血肉相连呢,徐循入宫的时候,徐小弟才三四岁,这些年不见,她连弟弟生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可一听徐师母这么一说,徐循油然就有些心疼了。“也别老拘着读书,偶然也放出去骑骑马,锻炼一□体……”
又问了父母家里亲戚们安好,得知父母都好,亲戚们也都殷实起来了,自然也是喜欢。犹道,“大哥赐的宅子不小吧?就你们三个人住,也不嫌太单薄了。很该把舅舅、叔叔们都接来的,至不济也要拉拔拉拔堂表弟妹们。”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徐家发达了若是不照顾亲族,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或者是做伴当,或者是资助其读书、学艺,都是应该做的事,再说徐家和两边亲戚的关系都挺不错的,徐循一个亲舅舅、两个亲叔叔从前都时常过来走动,所以现在她也很有照顾亲戚的使命感。
“都说要接来呢,一个个也是故土难离的。”徐师母叹了口气,“就是我和你爹,也都想着南京的地。”
徐循又何尝不知道故土难离?就是她自己,午夜梦回也时常惦记着家门口那条热热闹闹的小街。只是徐师母如不在京里,母女俩又不知何时相见了。再说,外戚住在京里,这也是长久以来的惯例……她叹了口气,没接徐师母的话茬,徐师母察言观色,也就不再提了。
入觐的时间终究是有限的,家长里短唠嗑了一通,徐师母也该出去了,徐循免不得滴了几滴泪,唬得徐师母和嬷嬷们忙劝慰了好久,“日后相见有的是时候……”她方才勉强收住了,亲自把徐师母送出门去,令赵嬷嬷、钱嬷嬷提着带给家里人的物事好生送到宫门前,这才自己回了屋里发呆。
刚才和徐师母热闹说了半天,如今屋内空下来了,更觉冷清,徐循想到家里,不免又撒了几滴泪,歪在炕上便含糊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拍她道,“孙娘娘来了!”
现在分了宫,彼此去皇后那里的时间又不大吻合,要见面就得互相去宫里拜访了。何仙仙经常来徐循这里玩,徐循也老到她那去坐,后宫三妃一后,皇后和惠妃那她都经常过去,贵妃那里自然也要时常走动的,好在和孙玉女在一块,因两人都得宠,说话倒不必顾忌太多,彼此玩得也挺开心的,也是熟不拘礼了,孙玉女都没等徐循打扮,掀帘子就进来了,往炕稍一坐,笑道,“都快吃晚饭了,这会子睡你也不怕走困。”
徐循抿了抿鬓角,喝口茶润了润口,揉着眼睛道,“下午我娘进来,我哭得累了,稍微歪一会。”
孙玉女的眼角也是红红的,亦没怎么打扮,穿的就是常服下头的袄裙,因没披外袍,看来还有些素。听了徐循说话,她亦叹道,“我也是,人走了以后,我心里空落落的,自己屋里就是呆不住。”
徐循何尝不是这样?两人倒是很有共同语言,彼此问了问娘家的事,孙玉女合家是早搬迁进北京了,现在住得也还可以。这一次得了封赏,大有面子,已在北京附近寻问农田,看来是要安定在京郊了。
说起娘家事,一般都该是比较兴奋的,可孙玉女却是越说越冷清,说到后来眼泪又出来了,哽咽着和徐循道,“在宫里十多年,天天都想家,现在家里人来了,说起家事,又觉得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就连娘的脸,看起来都和从前大不一样,几乎要认不出来了……说起话来,只觉得生疏得很,太生疏了……”
徐循又何尝没有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她的入选,给家里人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然也就令她记忆中那个温馨而朴素的寒门小户,渐渐地改变、消失了。只是她和母亲等人毕竟分离才几年,彼此都还熟悉,却比不得孙玉女,自十岁开始,生命中渐渐懂事的这十多年,都是生长在了宫里。就连和家里人的回忆,也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期盼已久的见面,却是这么个令人惆怅的结果,孙玉女在徐循这里哭了半日,方才渐渐地缓过劲来。徐循也不去劝,她也有无限的苦楚可以陪着孙玉女一起哭,两个人一起痛哭了一会,心里倒是轻松了。孙玉女便不回宫去吃晚饭,蹭在徐循这里道,“我就在你这儿吃了。”
一时何仙仙也过来找徐循——眼圈也是红的,和孙玉女见了,彼此倒都发一笑,说起来也都是觉得家里人陌生,家也让人陌生,三人此时直是同病相怜,一边说着幼时家里的趣事,一边彼此打趣喟叹一番,这么着吃了晚饭,长宁宫来人道,“娘娘,干清宫来人了。”
孙玉女忙起身回去——这是皇帝今晚要去长宁宫了。徐循和何仙仙又叨咕了半天,两个妃子和小姑娘似的,嘻嘻哈哈了半日,何仙仙到底还是回咸阳宫去了——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若是随便在永安宫留宿,影响也不大好。
尽管悲喜交集、五味杂陈,但毕竟是和家里人见了一面,徐循当晚也睡得很香,第二天起来眼圈都没肿,神清气爽地在屋里绕了几个圈,便嫌闷,又不愿出门,遂把柳知恩叫来要看帐。
永安宫的账本一向是清清楚楚,一笔归一笔的,昨天徐循赏出去三四件首饰,今儿就都上了档了,徐循看了也挺满意,就随口和柳知恩商量,“都说商铺年终盘库,我们年终也盘点一下库房,对对帐,看盘得出什么亏空不。若有,也开革几个出去。”
柳知恩不慌不忙的应了下来,又笑问徐循,“昨儿娘娘可是一偿夙愿了吧。”
徐循就兴奋起来,和柳知恩说了好多徐师母入觐的事,见柳知恩眯着眼笑,自己也有点脸红,慢慢地就住口不说了,笑道,“你别笑话我,你们没事还能出宫和家里人团聚,我们见家里人的次数可是扳着手指头数得过来。”
太监出入宫廷的确是比较自由的,柳知恩忙道,“奴婢哪敢笑话娘娘。前几年也许娘娘还不能常常得见家人,从今往后,可就是能时常见面了。”
“倒也是未必。”徐循叹了口气,惆怅道,“我娘说了,还想着回南边去呢。”
她不无炫耀地对柳知恩道,“连我堂表亲们都不愿上京,只愿在家里,说是故土难离——”
这种不羡富贵闲云野鹤的精神,一直都是饱受推崇的,徐循这么说也是意在夸夸自己的亲戚们。可不想,柳知恩听了,神色却有些不对,徐循看在眼里,心头才是一动,便听柳知恩说道,“奴婢斗胆僭越,劝娘娘一句,倒竟是把贵亲们搬迁进京居住还好些……”
徐循整个人都僵住了,忽然间,她想起了太宗张贵妃劝她的那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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