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徐循和四个嬷嬷之间的关系,也是悄然发生了变化。在她刚进宫的时候,四个嬷嬷多少有些半奴半师的意思,很多事,都是她们来替徐循拿主意,她们来教导徐循。可现在,很多时候,是嬷嬷们要来请示徐循的意思了。
徐循沉吟了片刻,方摇头道,“不必了,若有事牵连到我们,就知道了又如何?若无事,又何必知道?时常这样打听,倒觉得我们太多事好奇了。若是真和我们有关,王伴伴自然会送信来的。”
这话虽然是正理,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这个晚上徐循完全没有睡好。第二天去见太孙妃的时候,太孙妃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太孙对她也未曾多说什么,据说只是早上来匆匆告诉她有这么一件事情,让她和徐循一道办了,紧跟着便出去外头了。
大老爷一张嘴,屁民跑断腿,太孙一句话,徐循这里和太孙妃就要头脑风暴。两人想了半天,只好又去和孙玉女商量——孙玉女一样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靠在枕上和两人胡乱猜测了一会,终究也猜不出什么来——对这取消弥月宴的事,她倒是没什么怨气,反而主动说。“这孩子终究是早产儿,体弱,不如就以此点做些文章,只推说怕折了福,便不办弥月宴了。”
这个借口,只好是孙玉女来说的。太孙妃和徐循如何想不到呢?但偏偏却不可由她们口中出来,孙玉女这么配合,两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徐循,更是相当感激,忙应了下来,遂以此借口通知各处去了。
别看宫女们在宫里表现得都很老实,回了下房以后她们自然也要有所娱乐的,徐循很快就从嬷嬷们那里收到了消息:和她预料中一样,太孙宫中已经传开流言了,都说小姑娘是因为身体不好,有夭折的迹象,所以才这样急急忙忙地把原本都要预备好的弥月宴给取消了……
本来就是早产,就怕养不大,现在还出现这样的传言,你说孙玉女心里窝火不窝火了吧。徐循去给她道恼的时候,她却挺淡然的,“罢了,早猜到会是这样。”
历经生产上一番挫折,她反而倒是看得透了似的,徐循也不好多说什么——多说反而有点假了。两人绕了一会儿,又说到最近太孙宫中异样紧绷的气氛。“也不知道大哥都在忙些什么,成日不着家。”
“听说东宫那边也是一样,气氛很紧绷的。”孙玉女也慨然提供了来自东宫的内部消息,两个少妇对视了一眼,都是有些惊疑不定。
这外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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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孙的确已经有几天没进后宫了,只有偶然传回话来,让徐循看紧太孙宫里外,不令里外人等四处乱窜。——徐循心中越发惴惴,也越发不敢多问了,只是勤谨做事,多余的话,一概不多说,多余的事,也一概不胡乱打听。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功夫,连王瑾那边都是丝毫没有音信,徐循仿佛回到了鱼吕之乱前的宫廷里,这种平静,平静得太浓厚了,反而令她有几分窒息。
也因此,在这种平静中见到太孙过来,徐循仿佛是如蒙大赦一般——这种时候,她只有和太孙呆在一起心里才踏实。偏偏太孙这小半个月天天都在正殿歇着,却是极少进后宫来,徐循心里焉能没有一点压力?
两个人只要呆在一处,就是不说什么,徐循心里都是舒坦的。再加上她也看得出来,太孙现在心情不好,便越发不愿开口,只是安顿着晚膳的事情。太孙不言不语,只是坐在当地,等饭都上来了,徐循催他去吃时,他望着一桌的菜,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之色,却不举筷子。
徐循见他有异,便放软了声音道,“怎么,是不合口味吗?不如让他们重做些拿手菜来,你不是最爱吃酿鸭……”
太孙摆了摆手,沉声道,“把荤菜……都撤下去吧,今日,你陪我茹素……”
徐循和孙嬷嬷、钱嬷嬷对视了几眼,均不敢多说什么,陪着小心和太孙一道,把饭给吃了几口,太孙便失去胃口,掷了筷子,让人把饭菜撤下——可怜徐循也只能跟着他一道被迫节食了。
两人进了里间——从太孙今日茹素的表现看,徐循也不觉得今晚他们会发生什么事了,只是见太孙心事重重却又不走,思忖片刻,便壮着胆子问道,“大哥,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和小循说说……”
太孙瞅了她一眼,面上神色数变,似乎是许了徐循的提议,却终究没有吭气。
徐循见状,忙挥退众人,太孙等人都走光了,才长叹一声,将双手掩面良久,方哽咽道,“小循……阿翁他……已经去了!”
纵使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和怀疑,但徐循依然被这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方道,“这——这——”
她犹犹豫豫地将手放到了太孙肩上,“大哥,还请节哀顺变——”
太孙手一翻,将徐循拉进自己怀里,和抱个布偶似的紧紧揸住,在她耳边重重地叹了口气。
徐循试着轻轻地拍了拍太孙的背,在紧紧的束缚中费力又笨拙地回拥着太孙。不知为什么,虽然她只见过皇爷几面,但在太孙的泪水里,她也有了几分哭泣的冲动。
“小循,我……”太孙把徐循抱得更紧了些,他的话被泪水淹没成了含糊的呢喃。“我——我很后悔……我……这一次我怎么没有跟去……”
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滴滴地落入了徐循的头顶,将她的面颊,也濡湿了一片。
☆、葬礼
太孙虽然在宜春宫里流了一点眼泪,却是未及细说,便又被来人叫走了——徐循此时,却是再无疑问,皇爷去世,这是天大的事!身为太孙,这时候要是空闲下来,只怕太孙宫里的人才应该担心了。
因为摆明了是在外地去世,听起来更像是在还兵路途中出的事情,徐循自然而然地就惦记起了在北京城不远处就藩的汉王。这时候她有点埋怨了,太孙也不是没和他说过皇爷对汉王的提防,怎么就还把他封得这么近呢?要是知道消息作乱起来,可不就又要不太平一段时间?在这种过度的当口,肯定都是希望越平稳越好的。
不过,也就是因为很近,所以汉王的一举一动也都瞒不过宫里人。徐循的这点担心,皇爷会没想到?太孙第二天过来吃饭的时候,便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现在主要也就是防着京城里一个,山东一个。”
京城里的那个,就是说的有了封地却迟迟不去就藩的赵王,至于山东那个就不必多说了,肯定指的是汉王。徐循一边为太孙整理素服一边就问,“是不是也该和膳房打声招呼了?”
因为消息现在还没送回来的关系,膳房还是按正常标准,给送的大鱼大肉的伙食。这个在徐循知道真相后看来,未免也有几分不像了。
太孙现在也没有大剌剌地就把素服给传出去,但是在外袍下已经开始穿孝服了,闻言,他摇了摇头,“阿翁是在榆木川去世的,距离北京有小一个月征程,现在虽然已经走了一半,但也还是有些太远了,不好走漏消息!”
这种事徐循当然没有发话的资格,遂只好继续保守秘密。宫中其余女眷似乎都懵然不知,孙玉女一心安养就不说了,何仙仙却是不过问世事,至于太孙妃,也许是已经知道了,徐循瞧不出来,却也不好乱问。
如此又过了七日有余,八月快过半了,皇师已近开平时,终于各处开始报丧,一并传下太子诏谕,令宫内换素服、戴白头花。宫内使女、妃嫔等,所服孝等不和民间一样按五服计算,全都一律服了重孝。
民间办丧事,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事是屡见不鲜的,归根结底,五服亲戚人数众多,感情淡薄的非常多见。徐循父族、母族人丁还不算太兴旺的,一年起码也有十来桩红白喜事,个个都因此悲痛欢喜那还得了?但宫里的氛围却和民间丝毫也不一样,从死讯传出的那一天起,整个皇城好像都被乌云压顶,陷入了一种极度恐怖的寂静之中。哪怕是个从未见过皇爷的粗使宫女,面上都有几分惶然——皇爷没了,这北京城的根子好像都动摇了一样,虽然皇城还是这皇城,但住在里头的人,心情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太孙此时已被派往开平去迎接大行皇帝龙舆了,徐循等人在太孙妃的带领下,每日都要前往思善门内哭灵,孙玉女才出月子身子不好,也不能免于操劳,在这时候是没有任何特权可讲的。除非病得起不来了,不然都得出去哭,如能哭到晕倒,那便算是对皇爷很有孝心了。女眷们在思善门内,外臣在思善门外,别以为内臣人少,外命妇们一算上人就不少了,还有宫女、中官基本全是要跪的,有体面的也能在思善门里跪,这就密密麻麻的铺了一整个广场,一哭起来,那哭声可是震天响。徐循虽然在宫里位分小,可在这广场上,跪的位置却是很靠前了。按辈分排着,她排在第二排中间,右边是太子宫的妃嫔,前面就是韩丽妃等妃嫔们了。所有人一律神色肃穆,五体投地放声大哭,不是哭晕了根本不能起身。
说实话,徐循和皇爷那才见过几面呀,虽然隐约揣测得出来,自己是得了些皇爷的喜欢和看重的,心里也不是不感激、荣幸,但这种喜欢对她的个人生活其实也没有什么帮助,说到底她有的一切那都还是太孙给的么。这种微微的感激和微微的悲戚,在徐循跪到第二个时辰的时候基本就已经被消磨光了——地上就铺了草垫子,跪一刻钟还好,跪上两个时辰,不论是否已经早穿戴了便于跪拜的厚棉裤子,对于这些过惯了好日子的妃嫔来说,都是苦活。就是在软垫子上伏两个时辰都难受呢,更何况这地还这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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