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容没有回答,表情亦如深潭死水,一双沉静的眼映着他,却流露不出丝毫心绪。
沈居之脸上透出寻求答案的躁热急切,目光死死盯住他,几乎要烙进眼底。
即使眼前人静立不动,那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风华,那独立云端的清逸从容,也无法被任何事物所遮盖掩藏……这股气质,绝非普通人可以拥有。
是他,一定是他……
这多年来的沉重悔恨,一直纠缠心头无数次的恶梦根源……
如今,终于寻来了……
祁容迈前一步,从阴影中走出,雪一样的容颜更显晶莹清晰,望着对方,墨玉瞳眸的周边浅绕一圈金色华芒,正在孤寂而压抑地闪动。
沈居之看入,一时连灵魂都好像被吸走,只剩□心俱颤。
对,就是那缕金泽,那妖冶而不同于凡人的颜色,却成为美丽中最致命的缺口,让他由天坠地,由万般尊贵跌至深火地狱,彻底颠覆了他的命运。
对方的反应令祁容忽然低头,耸肩笑了笑,抬指慢慢拂过自己的眼,擦过长睫,似乎很想触上那缕改变他命运的金色。可当手指再次垂落时,却透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苍凉。
只因改变的,并非他一人命运。
就因为拥有这样一双眼,因为自己,最后害死了母亲。
所以心底是恨的,宁愿堵上性命也要将它抹灭,而那些加注在他身上痛苦的人,终有一日,会都一一讨回来!
“你果然……还活着啊。”
那不是充满惊怖慌骇的声音,而是含尽无限轻然,仿佛遭受梦魇的长期折磨后,此刻终于得到一丝喘息。
自从上次听完华颜的话,沈居之就已想明事情始末,包括尚清、高景颐的死,以及其它细枝末节。
曾经罪孽,终究到了该偿还的时候……
他们几个,任谁都无法逃脱……
想到此,内心反而像卸下沉重包袱,变得轻松释怀了。
“你清楚我是谁,也知道我会来了。”
祁容面上无绪,淡淡道:“所以这几日你借抱恙之由不去早朝,将家人偷偷安置别处,然后每晚都在这里等我吗?”
沈居之这才神色一慌,没料到自己所做任何事,竟都无法逃脱对方的眼。
他深深低下头道:“当年……我们蒙受太后恩惠提拔,一步步青云直上,才得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而那件冤案,却是我们因利欲熏心,与太后合谋陷害了玉贵妃……这也是,我今生唯一犯下的一件错事。”
就如同在心底扎了根般,使他二十年来无时无刻不活在悔痛悲愤之中,几乎夜夜难寐。
而今他的出现,也代表将一切了断的时候。
沈居之随之拿起书案上的古剑,将其缓缓拔出,“哐啷”一声响,剑鞘沉重落地,舌尖喉咙仿佛已尝到血的甜腥味。
对于他的举动,祁容丝毫不显诧异,也不做丝毫阻拦,只平淡道:“你在我面前,准备自行了断么?”
沈居之眼中霎时闪起一道耀亮的光芒,宛若陨星乍现。
深知他今夜前来,就是为取自己性命。而这条命,其实他早已活累活够。
“我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这笔账欠下二十年,早就该来偿还了,今日死在你面前,亦是心甘情愿,但我只求你……”他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目光却如灼炬般视向祁容,含着坚定、恳求,“只求你放过我的妻儿,放过冯仪那两个人,曾经错事我愿意一人承担,只求你放过他们……”
祁容静静听完,眼神虚缈,好像深不见底的空洞,那么了无生气。
他没有回答,只是过了不久,唇角,终于抹开一丝祥和安逸的笑。
看到那笑,沈居之一时心中激动酸咽,连眼眶都温热,终于不再有任何遗憾地执起剑,抹向自己脖颈。
刹时,一蓬鲜血飞洒,仿佛带走所有堆积成的沉重压闷,身体轻若鸿毛。
手上依然紧紧握住那柄剑,握住以往回忆,四人曾经嬉笑打闹的情景正不断浮现过脑海,如今才知,什么名声权贵,都抵不过那时的无忧畅怀。
恍若回到最初,他眉角舒展开一抹解脱的笑,那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悔恨纠结,如今终于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消失……
沈居之倒在地上,流淌出的血液染着寒意,带给他最后几丝清醒。
直至视线渐渐模糊时,耳边才传来一道声音,却是压抑低迷,犹如夜幕隐隐闪动的幽火,透出一丝诡谲。
祁容蹲□,撩了撩他的鬓发,不紧不慢道:“当初就因为一句谬言,夺取了数十条无辜性命,想想那个时候,又有谁替她,替他们想过呢?今日你以一条命,就想叫我放过他们所有,难道你以为,一切会有这么简单,这么容易么?”
他说完最后一句,嗤嗤地轻笑。
而那一刻,沈居之豁然睁大眼,却是一片回光返照的清明。
他极其痛苦地咳出血,大片大片鲜红染满嘴角周围,而握住剑柄的手,却不知因为什么,正抑制不住地颤抖。
沈居之睁着眼,好像死都不肯闭合,直至耗尽最后力量,双瞳才终于变得涣散无光,四肢渐渐僵硬冰冷下来……
夜风从窗外刮来,吹灭了那盏微弱的烛火,当一切步入黑暗,也代表了某个生命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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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冯仪之子被刺杀之后,沈居之又被发现在书房自杀,一时京都再掀风波,隐隐中似乎有股山雨欲来的逼压之势,朝野上下风声鹤唳。
因冯衍的死,靳恒与冯仪心中都已互存芥蒂,如今安居在各自府上对对方都是不理不问,连平时出入都开始加紧周身戒备。
而靳恒近来心绪烦躁,毕竟与冯仪翻脸闹僵后,沈居之的死也令他陷入一阵悲痛中。不过这段时间奚勍却是极为孝顺乖巧,白天都亲自下厨熬药,服侍靳氏喝下,然后趁她精神足时,陪同在院中散步谈天,一起指导侍婢莳花弄草,母女相处得十分融洽。
同时奚勍果真如她所答应的那样,没再踏出靳府一步,这是在家丁所能跟随留意的范围内。当然,即使他们看不到的时候,奚勍也确实安心呆在寝居里,这段日子,她好像真的抛却外界一切,只专心做靳府上的乖女儿。
而靳恒看到她这种改变,内心当真是欣慰至极,特别在他下朝后,喝着奚勍亲手为自己用花瓣煮过的茶水,那时地心情,简直如她当年出生时一般欢喜,连眉头凝聚的烦躁都瞬间消散无踪。
几日后,祁容登门造访,靳恒得知消息立即亲自迎前,一改往日的严肃态度,好似对待亲子般笑着将他迎进客厅。
待祁容坐下后,靳恒忙派侍婢端茶倒水,糕点奉上,皆是名茶名点,祁容一见,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在下突兀造访,实在给大人添麻烦了。”
今日他一袭雪缎长衣,身上虽没佩戴任何奢华饰物,却透着一股风清淡雅,让人看去只觉像在欣赏一副优美画卷。
那高贵从容的气韵自生形成,连靳恒看了也不禁在心底暗暗称赞。论财势,他是王孙贵胄都想拉拢争夺的对象,论相貌,他是名门望族眼中最合适的夫婿人选。难怪当初兰玖容刚回到帝都,消息就立即从每个人耳边传开,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靳恒径自想完,赶忙笑道:“公子客气,上次一事,老夫还未曾来得及感谢。”
祁容目光轻晃一下,面露不解。
靳恒解释说:“寿宴上公子暗中相助,此事老夫已从小女口中得知,当时多亏公子出言作证,令小女洗去嫌疑,免遭贼人陷害。”
祁容闻言立即回应:“大人不知,上回兰某言行多有鲁莽,今日前来,正是来向大人致歉的。”
靳恒忙摆摆手:“若说鲁莽,其实该怪老夫没有将小女看管好,让她竟到处惹出事端。”
提到奚勍,祁容嘴角一展温柔:“令千金身怀武艺,气质独特,对人更是坦然相待,这一点,倒是别府千金们所不及之处。”
“哦?”听他口中夸赞,靳恒双眼乍一亮,随即问道,“听公子语气,似乎之前早已与小女相识?”
祁容放下手中茶盏,颔首承认道:“不瞒大人,在下与令千金在明城时,曾有过一面之缘。”
“呃……”靳恒显然吃了一惊,不禁小心翼翼观察下祁容的神色,暗想不是因她闯祸才结识的吧?不过看对方一脸淡静如月的表情,这道想法才被慢慢隐去。
接着二人又先后客套热络了一番,祁容倒是心细,刻意避开冯、沈两家的事不谈,只跟靳恒说些生意琐事,以及在邬国的所见所闻。
之后祁容举杯喝口茶,润了润喉咙道:“上次一别,不知令千金近况如何了?”
他淡淡关怀的话语,令靳恒心头一跳,其实他正在暗中猜测对方对女儿的心思,如今他既肯亲口询问,则表示对女儿还是颇为在意的,一时心底窃喜不已。
“多谢公子担心,近来拙荆身体不适,小女一直在旁照拂。原本公子前来是想叫她亲自向公子致谢的,只是现在……”靳恒话音一顿,面上竟露为难之色。
祁容看着他的表情,眉间掠过一丝阴暗,但转瞬变为温和,漫声道:“令千金现在多有不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