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虽愁,面色却淡然轻松,聂玉凡笑谑她一句:“你近来表现甚为乖巧,完全是副名门闺秀的模样,我想就算你偶尔‘出趟府’,不生事端,靳大人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吧?”
奚勍“唰”地落下帘幕,笑容含冰扫视过去,叫聂玉凡忍不住一阵寒颤。
“好了好了,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呀。”聂玉凡感觉有暴雨来临之象,赶紧真心诚意地道歉。
奚勍见他这态度,忽地噗哧轻笑,眸光似月皎洁,仿佛尘世璀璨都凝集此刻,无人可及的风华。
聂玉凡看呆之际,只听她声音宛若玉珠被细细磨碎,温腻响起——
“谢谢你……玉凡。”
最后两个字,轻得被融散进空气里,其中意义,唯有她自己才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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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快似流水,转眼二月即过,而深冬却好像不甘愿这样悄然退场,终在月末时节下了最后一场雪。
奚勍紧了紧身上的厚缎,望向窗外景色,此刻正有“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之意。
原本事情都在她的计划中顺利进行,可现在,那对黑如黛染的两眉间却独显悒郁,犹若纷雪堆积而来无法压融。奚勍双手环于胸口,目色幽寂,依靠在窗边像个精雕的瓷玉娃娃,安静的,不动的,回忆起昨日那幕——
夜晚末雪来得甚急,奚勍才踏进小屋,就觉浑身冰寒似被炉升的飘暖化散,一头如缎青丝上缀满了晶莹雪花,像粒粒珍珠在黑暗中闪烁明动。
她迈上几节台阶,只听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夜深知雪重……没想到这场雪,来得真是急啊。”
有如鹅毛落地之音,飘渺轻细,入进耳中更觉虚幻。
奚勍却是听得真切,笑回上一句:“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话落时人已在帘外,她不慌不忙地掸了掸披肩上的残雪,远远处望去,仿佛周身落下晶晶亮亮的碎光。
她这才掀开珠帘,药草熏香在空气中清新回绕,丝毫不觉刺鼻,闻入后反而像种提神药令人心旷神怡。
祁容本欲说些什么,却为自己引来阵阵咳嗽。
奚勍黛眉一蹙,见他身上雪白裘衣从中间敞开,露出内层的锦绣丝缎,这副样子,简直像在故意招染窗外寒意。
他所处的小阁位置极佳,每当天色入幕,便会被月光照亮仿佛洒满一片银霜,即使天气异变也不觉昏暗,所以奚勍已经习惯与他在不点烛光的环境下相处。
祁容近乎完美的轮廓映入奚勍眼中,却又被那过于苍白的脸色煞痛进心底。她默默无言俯近祁容身前,将那松开的地方一点点系好。
因为祁容坐在椅上,奚勍俯身之间发丝由脸颊两旁顺直垂落,落于他膝前平整的白衣上,如若绣在布料上的精致乌线,显得那黑与白极为分明。而奚勍低着头,两人只隔有一指距离,不时感受到祁容微弱而平缓的呼吸声,微拂过她额前的几绺秀发。
窗外雪花飘舞,将整个大地遮盖成一抹单调白色,却只像为衬托窗下那一对绝尘男女,宛若画中璧人,隐隐有微妙的气息在空气里漂浮流动。
系好最后一处,奚勍抬头时刚好对上那张冰雪般的绝致容颜,白如凝脂,细腻无瑕,被光照去几乎像雪慢慢融化开去。
然而——
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只有她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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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勍呼吸平白快了几分,见他唇边隐约含有笑意,直起身微愠道:“你身体本就虚弱,还这样不知爱惜自己。”
谁知祁容反而笑问:“这可是在关心我?”
半开玩笑的语调,听上去有些许暧昧迷离之味,犹如一舔糖果时的蜜甜。
此番话若问向普通女子,怎奈也会面色生红极力否认,但奚勍很是一本正经地回答:“朋友间关心,自然天经地义。”简单一句,仿佛乘月色而来的清风,吹散彼此周身若有若无的暧雾。
几乎每隔一两日,奚勍便会深夜到访,两个人谈棋对诗,尽管祁容眼不能视物,却有着绝妙非凡的才智,与奚勍对诗基本一对就是几个时辰,两方可说是不相伯仲,以至于最后也难决胜负。彼此的相处了解也渐渐由少积多,那份灵犀与默契在不觉中暗自升成,同时间会心一笑,仿佛历经百世,终寻得知己。
祁容抵唇掩咳,雪色宽袖宛如天边一片白云卷来,遮住唇边亦深亦浅的笑意,温声知错道:“今后,我定会多加注意。”
奚勍挑眉,从表情上看来多半是不信,冷冷捅破他的话:“这句话光我听来就不下五次,病生自身,你这样不等于在折磨自己?”
“折磨啊……”他听完长叹一声,声音尽头仿佛在深深嘲笑什么一般,“病痛对我来讲,早已习惯。”
奚勍见他乌墨长发凌乱地披落肩头,像花瓣散去,显然是经过长时间剧烈咳嗽导致如此。
她忍不住伸手,为他一根根拢好。
冷梅似的清香拂面而来,在空气飘绕,祁容只觉发丝仿若流滑过绝世瑶华,丝丝沁凉中含有柔腻触感,长发顺由指尖一泻直下,分离刹那,像从空中划出一道眷恋的长弧。
黑暗里,祁容好似看到那人,纤纤玉手,胜雪无暇,如柳轻摇间散发出融白的微光。
隐隐之中,他又似听到那人在耳边低喃——
“如果……不会让你如此受苦。”
一声清脆的鸟鸣,突兀响起,将那句低喃化作风音,惊起两人神思。
奚勍停下手中动作,望向悬挂在窗边的鸟笼,被一层深蓝暖布紧紧包裹。
她眉角上扬,显得很是欣喜:“没想到夜深人静时,它竟还没休息。”
祁容清浅一笑:“定是知它之前主人来了,才会特此喜鸣。”
原来这是奚勍前些日子,在府上庭院里捡到的一只莺雀,爪部受了伤一时无法飞翔,便救来在笼中喂养。她想到祁容平时总爱自己一人,若有只小鸟相伴,偶尔听它唱鸣,倒也是不错的光景。况且上回被秋莲他们偷走的饰物已经无法归还,祁容虽不在意,但奚勍始终心怀愧意,于是将这只莺雀当作礼物送上,并代表自己一番心意,希望能以此为他少去一些寂寞。
奚勍收回视线,不由感叹一声:“人性善恶,动物能够分辨,可是人与人之间,又该如何分辨呢……”
“好好地,这是怎么了嗯?”听出那语中一抹惆怅,祁容问得轻柔,有如柳条荡过水面,撩起细碎的碧色波纹。
奚勍只觉内心涌起一阵暖意,连刚才几许忧愁都被驱散,话语变得轻畅:“我不过是觉得,人一生中,不可能只遇好人啊。”实际上,她却在担心自己的日后,现在她为靳府唯一掌珠,万事由得自己,可是处于这种身份,她还能像现在这般自由自在到几时?她要接触面对的,又会是哪些人?
从小奚勍就知道,人人都拥有一张面具,善与恶,美与丑皆藏于面具之下,可伪装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手段?所以当面对那个人,即使心中有多么憎恨厌恶,她都不会显露在脸上,默默忍受,等待自己有能力‘回报’他地那一刻。
然而转眼,她却来到一个陌生古代,一个刀光剑影之间,就可轻易取走人性命的时代,以靳沐娴的身份,必定与那繁华似锦、暗地却布满蛇蝎之地是扯不掉干系的,所以她不能照此平稳度日,在一切风难来临前,未雨绸缪。
她望向祁容那张美丽的面庞,在幽冥雪夜里流溢出夺目光华,垂闭的眼眸下是远离世俗的飘逸与淡然,仿佛任何阴霾都沾染不了他,那一身雪白,更衬得他恍若不食烟火的神子。
每每看着他,奚勍便会觉得心神宁谧,好像再愁躁的情绪也会受他影响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对奚勍来讲,无论怎样,他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耳边传来他轻笑,奚勍不禁自觉道:“说这些,是显得我过于庸人自扰了吧……”
祁容却摇头否定:“我倒觉你思想独特,不似同龄女子。”
奚勍正想找借口掩饰,不料被他下句话全全压回去。
“你的父母,想必也是对惊才卓绝之人……”
“我没有父母。”
那一声,冰冷似如寒玉坠地,决绝的,如刺骨髓的清晰。
她目光幽深像看不见底的潭渊,而那怨恨,如同从最深处飘来的一点红冥火焰,漆黑中忽明忽暗,森寒沁心。
祁容听出其中异样,心底略一惊,但脸上神情仍如月光流水,悠和逸然,似从世外归来。
奚勍断然别过头。
“你这气话倒是说过了,若无父母,你又如何来这世上?”
“既然视我如绊脚之石,他们当初为何还要生我于世?”奚勍反驳,想到那句‘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几乎要仰天大笑了,“对我来说,有与不有又有何分别?他们又何配为人父母?”
那腔深深的哀愤与积怨,似乎要化成一团烈火,将周身所有景物燃烧殆尽。
祁容微微低下头,两侧乌发滑落过玉质般肌肤,遮掩掉面上难以捉摸的神情,终是叹了声:“勍儿,不管怎样,他们总是你生生父母,骨血相连。难道真要记恨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