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哪一样,世瑶觉得耳根清净了,甚好。
这一日崇政殿无事,世瑶和几个亲近的宫嫔陪着高氏闲话,不知不觉的,竟然有人提起先生们夸奖皇上的书画进步了不少。
高氏听着甚是喜欢,“左右今日无事,咱们去福宁宫看看。”
世瑶本想不去,却隐约觉着这几日应该有事生,因此也不用高氏吩咐,自己乖乖的就跟了上去。
福宁宫是历代皇帝的寝宫,不过赵煦搬过来还不到半年,以前,都是住在寿康殿暖阁,一言一行,皆听高氏教导。如今离了高氏不到半年,却也闹出不少事端。
赵煦的书房世瑶并不算熟悉,红袖添香的买卖,以前都是刘氏一人干的。
今日一进来,世瑶的心里却有些奇怪,赵煦虽然不是多么的嗜喜奢华,但是,骨子也没有多少简朴的意识,然而,这书房,竟显得有几分寒酸了。
“这桌子不是哀家叫人给你换了吗?”
随着高氏的声音,世瑶抬眼瞧过,赵煦用的桌子,竟然十分的老旧,甚至油漆都磨掉了些许。
“这是父皇用过的,孙儿不忍废弃。”
高氏一滞,半天才说了句,“很好。”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高氏的兴致消弭的干干净净。对赵煦的功课是看也没看,只嘱咐了几句就离了福宁宫。
“世瑶,陪着哀家到后苑走走。”
“是。”
高氏一直希望赵煦能够效法仁宗皇帝,以祖宗旧法,怀柔之心治理天下。可是,皇帝越大就越是崇拜自己的父亲,也就是锐意改革的神宗皇帝。这大概是他们祖孙二人最根本的矛盾,但是,想要化解,却几乎是不可能的。其实,就连那些被高氏重用的旧派大臣,也早就过预料到了皇帝亲政后的下场。
“世瑶,你生长在民间,可知王安石变法?”
“臣女曾经有所耳闻,只不过到底变了些什么,却是不甚了解。”
“这也难为你,闺阁女儿怎么能知道那么多。”
高氏似乎不欲再提,世瑶却说道,“变法的好坏,臣女虽然不知道,不过,据臣女所见,皇上甚是仰慕先帝变法之决断。”
“决断?先帝不过是被小人蒙蔽罢了,祖宗之法,岂是说变就变的。”
世瑶垂言到,“陛下所言甚是,只是希望皇上也能牢记。”
皇帝能记住吗?高氏此时也有些恍然了,她这些年极力的灌输皇帝,可是,却不见皇帝真心信服,桌椅虽是小事,但也可见微知著,皇帝的心,怕是早有决定了。“看来,哀家应该重新找几位先生来教导皇帝了。”
“陛下,请恕臣女僭越。陛下言传身教这么些年,尚且不足以改变皇上,臣女觉得,即便是博学大儒,只怕也难打动皇上。”
高氏本来是个明白人,不然也不会在临终之际叮嘱范纯仁、吕大防等人,“公等宜早求退”这样的话。可是,那时候再退,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以高氏的智谋,断不会想不到。
“那你说该当如何呢?”
“臣女觉得,凡事都是各有利弊,新法未必一无是处,应该让皇上了解新法的利弊所在,若是弊大于利,臣女相信,皇上一定知道该如何取舍。”
王安石变法几经周转,是非对错一时也难有定论,世瑶本就不指望皇帝能有所转变,只不过,高氏现在需要一个办法,她也需要一个契机徐徐图之,朋党,也未必都是祸。
高氏沉吟半晌,“你说的是有些道理,但是,朝中官员,无一不是痛恨新法,若是让他们陈明利弊,皇上也未能心服,若是招王党回京,他们必定会借机蛊惑圣心,亦非良策啊。”
“臣女妄言,请陛下恕罪。”
“你并没有错,只是兹事体大,不可草率行事。”
“臣女鲁莽。”
高氏挥挥手,“先帝当年听信王安石一面之词,罔顾祖宗法纪,何尝不是鲁莽,哀家和曹太后费尽心力,才使圣心转圜了一二。朝政能有今日局面实属来之不易,可惜皇上却不明白。”
“只要皇上能明白变法的弊端,就能领会陛下的苦心。”
高氏果然想到,若是不能呢?她当年费劲心机也没让自己的儿子明白的事情,如今对着个孙子又有什么办法!
第三十九章 断其臂膀(上)
太皇太后三日不朝,这在元佑年间是十分罕见的事情,范纯仁等人多次请求陛见,也都没有得到允准。就连重病的吕公着上了奏章,高氏都顾不上理会。
皇宫里的气氛异常的压抑沉闷。
世瑶一直跟在高氏身边,陪着她翻看昔年的奏章。高氏虽然仍旧顽固,但是对于变法的许多内容,已经肯用心去了解,对于一些显而易见的成就,也不在违心的排斥。
“王安石若是能收一收那他那刚愎自用的心,再在用人的方面更为谨慎一些,大概还未必是这样的结果。”
高氏昔年疯狂的反对神宗皇帝变法,无论好坏,一律视为异端邪说。如今为了教导孙子,反而能够客观的看待问题,这也算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了。世瑶低声道,“前朝功过,臣女自是不敢妄言,只是依稀也曾听闻祖父说过,裁兵、将兵等法,确实是一扫军中颓唐之气。”
虽然世瑶知道高氏原本关心的就是世家豪族的利益,对于军队中的改革,其实并不曾过多的留意,不过,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也还是小心翼翼,一身的冷汗。
“昔年温国公用事,范纯仁也曾上奏新法亦有于国有益之举,不可骤然废黜,然而当时的情况,并不容人多做思量,哀家为保皇位安稳,有些事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范纯仁何止是上奏过要保留一部分有益之法,他还曾经请求不要将新党贬黜岭南,失败之后,他甚至还预见到了自己日后同往岭南的命运。然而,在新旧交替的元佑初年,朝政,不过就是一场排异党同的狂欢。任何一种冷静的意见,都不会被朝廷采信。
世瑶目光微闪,垂首言到,“陛下苦心,总该让皇上明白才是。”
高氏似乎面露苦笑,“现在哀家最担心的就是皇帝,皇帝亲政之后必定会全力启用新党,熙宁变法将再度登上朝堂,新旧党争也不可避免。哀家并不害怕身披骂名,相信温、吕诸公也都一样。但是,朝廷朝令夕改,最后只能是百姓苦不堪言。”
世瑶还真是有些佩服高氏。四年后的事情,她竟然预料的一点不差,可是,明知道是这样的结局还一意走下去,岂非太傻!
“牛李党争其祸不远。陛下宜早作决断。”
高氏面沉似水,她何尝不知道事情的严重,党争,可是亡国的根苗。
“随哀家起驾,去探望吕公着。”
“是。”
吕公着昔年与司马光一同辅政,算得上是守旧派的元老。高氏问计于他,这让世瑶有些隐隐的不安。要知道吕公着一句话可以抵过她千言万语,也许。她之前的功夫,就全都白费了。然而,这些不是她能阻止的事情,只盼着吕公垂危之际,不要过分执着了。
吕公着年初的时候就病得不能上朝了。高氏屡屡派人过府问候,赏医赐药。从不间断。不过,朝廷上下都很是清楚,吕公不过就是熬时辰罢了。
高氏跟吕公着谈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党争这个沉重的命题,让高氏一刻都不敢放松。然而,承认自己的过失是非常困难的,特别是对于高氏这样的来说,身居高位,有时也是一种负担。
“陛下,新制的木瓜饮,清甜润口,陛下尝一尝吧。”
高氏现在别说是饮子,就算是天仙玉露也下不了喉,“难为你费心,先放下吧。”
“陛下一天都没进过什么东西了,这样怎么能行,就算是国事棘手,也要顾及身体才是。”
“你先放着吧,哀家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高氏面色凝重,世瑶就是有心进言,也只能缄默不语,低声的答了“是”,就退出了寿康殿。康有禄进殿言到,“这碗饮子,孟姑娘可是费了心的,陛下就尝一尝吧。”
“哀家哪有心思尝这个,吕公说的话,其实句句都在理,哀家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决断了。”
康有禄劝道,“这许多年,全靠陛下杀伐决断才有今日局面,只要是对朝政好的,又何必顾及太多!”
“皇上的性子你也看见了,你觉得皇上亲政以后将会如何?”
“奴才不敢说。”
“哀家叫你说,你就放心说吧。”
康有禄心下忐忑,这个时候,一句话说不好,恐怕就是塌天的大祸了,可是,他也不能不说,他抬眼看了看高氏,才低声的说道,“这几日陛下不曾上朝,众大臣三番四次的请见,问安的折子也像雪片一样飞进来,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皇上每天都在寿康殿外问候一声就离开了。”
高氏不得不心寒,自己带大的孩子尚且不如外臣,“他是盼着哀家赶紧让位吧!”
“皇上到不至于如此,只是心思不在这里罢了。”
高氏敛目叹道,“哪个皇帝愿意自己的头上顶着一个皇祖母,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