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祁宁那种雷厉风行的手段会叫很多人望而却步,然而,一方面对他避如蛇蝎,另一方面,又有不少人甘愿一尝他这一杯娇艳浓烈的毒酒,剑走偏锋。
高高在上,翻手成云覆手雨。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这时候居然说——他想离开。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祁宁言语中这种语调作祟,秦淮一时间竟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出了几分疲倦的意味。
不禁有些迷茫。
世人都道富贵荣华好,但是真正拥有了这些的人,却又想要逃开。身在高位自有不盛寒的感觉,但是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什么非要一步又一步攀上这个高位呢?
依稀间,眼前的这个人影也显得几分模糊,秦淮微微出神。
其实抛却他背后耀眼的光环,或许祁宁也不过只是一个清瘦文雅的男人罢了。离开朝堂,或许那种采菊东篱的日子更适合他吧……
秦淮的呼吸微微滞了滞,不由张了张嘴:“如果不想,那就不要回来了。”
她分明感到搁在她手背上的指尖微微僵了僵,半晌,祁宁的话才淡淡地传来:“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祁宁睁开眼的一瞬,神色有些恍惚,看到秦淮的眼里,她也不禁愣了愣,下意识脱口问道:“为什么?”
祁宁看她有眼,却是笑了笑:“如果真的可以离开,我们……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秦淮不由一愣。这种太过无奈的笑,好似他们之间有过太多缱绻的纠葛。祁宁的疲惫顿时被这种情感埋藏在下面,好似在后悔着一些东西,然而后悔之余,留下的就只剩下无力的无奈。
直觉祁宁与她之间有太多的秘密,然而当她正准备问的时候,马车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大人,前头就是断头坡。”从外头传来的,是尚渊的声音。
“知道了,下车。”祁宁应了一声,后半句则是对她说的。秦淮跟在他身后下了车,周围忽然笼上的一阵风不禁让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远山连绵,只是这周围一时间没了太多浓密的绿荫,遥遥看去,前头的古道一片昏黄的尘土,风随意轻轻一卷,都足以散开几点轻尘模糊了眼。
秦淮只感觉自己的魂好似不知不觉也要被风吹散的尘土一点点带得远去,这时听到耳边祁宁的声音传来:“这一带流寇四起,我们需要小心一些。”
秦淮不禁微微睁大了眼:“流寇?”
尚渊此时已牵了马走来,微微一仰头,视线落在古道的尽头:“宋校尉如今正在攻打幽州,这断头坡离幽州不过三日的车程,不少流民落草为寇,仗着这里的地势,就聚在了这里。”
他的话说得平淡,秦淮不禁暗暗地咽了口口水。
祁宁看她一眼,似在宽慰:“这些流寇行踪不定,也未必就叫我们遇上,只不过,万事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这一点,秦淮也是认同,视线往周围一番逡巡,终于找到了马车旁边有些惶恐地站着的尚香,不禁笑出了声:“怎么了,你家大人都说了不一定碰上,就不要这么担心了。”
但是尚香的一张脸实在煞白得过分,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情绪,再出口,语调依旧是微微带着颤意:“我……我没有担心。”
这样的表情,要说没在担心,恐怕是谁都不会信的事。秦淮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尚渊,只得无可奈何地走到尚香身边,轻轻拉起了她的手,半安慰道:“这么多人都在这,要掳也不是掳你。”
“小姐……”尚香的嘴角又是微微地一哆嗦,愈发地小声了,“我,我真的没事。”
说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尚渊那里看了一眼。
秦淮理会过来,乘祁宁没有留意,走到尚渊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不用总跟着我,多陪陪你姐姐吧。”
尚渊默然半晌,才应道:“是。”
等祁宁拿着地图校对妥了地形,就又开始上路,只是比起先前,愈发有了一种森严警惕的感觉。
夜色渐渐笼下,一路来始终有惊无险。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不方便再继续赶路,一行人只能在荒郊野外勉强地过上一晚。
夜黑风高,悉数的树影之间,遥遥的只有一轮圆月孤零零悬在枝头,沉沉地洒下月色。
“噼啪——噼啪——”
篝火燃烧处,火苗时强时弱地蹿动着,映着远近的人影忽明忽暗。
祁宁在不远的地方安排着晚上巡视的人,秦淮支着脑袋坐在火堆旁,恍惚间有些出神。
夜间的深山里格外清冷,遥遥可以听到野兽的嚎叫声,好似就在咫尺的地方传来,但再一细听,总觉得又是格外的远。整个人总是不由警惕,但是长时间的紧张,又叫脑子仿佛有些混沌了。
“咔嚓”一下声响,唬得秦淮冷不丁险些从坐着的石头上跳起来,抬眼见是尚渊,忍不住瞪他一眼:“尚香睡着了?”
尚渊在她的话语下无意识地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帐篷,点头:“睡着了。”
秦淮也不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轻吁了口气:“早知道她这么害怕,就不带她来了。”
“小姐不用自责,是姐姐自己缠着想来的。”尚渊说着,随手拾起脚边的一根树枝丢进火堆里,火焰顿时蹿上一团,把他深邃的眸色衬得忽然一亮。似是迟疑了一会才开的口,言语这个时候格外平淡无波:“我和姐姐第一次碰到的时候,正好是遇到了流寇……”
秦淮眼中的情绪不由一晃,下意识脱口道:“你们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吗?”
“不是。”尚渊看着火堆出神,身上似是跳动着夜色的阴霾,时隐时现,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话语依旧平缓,但是落在耳里,难免沉闷了些。
“六岁那年,我家中出了变故,正逢兵荒马乱,也忘记怎样自己一人背井离乡,开始的颠沛流离的生活。那时,为了一个馒头同狗争食是寻常至极的事,往往落的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秦淮没想尚渊有过这样的往事,不禁屏息听着。
“后来在险些饿死街头的时候,遇到了人口贩子。许是天意,老天不想我就此饿死,也是那时,遇到的姐姐。这样混乱的世道,贩子手上拐了不少的人,有小孩,也有女人。”
顿了顿,尚渊的语调因为过分冰冷,反而有些凄凉:“姐姐被捉的时候,一道来的,还有她的母亲。”
秦淮感到这个时候全身分明霎时冰了一下。
这些被人口贩子拐来的小孩,卖给哪个大户人家的话,还未必会不会有个好出路,但是那些女人的话……
将衣襟拉紧了些,她不禁问:“后来呢?”
“后来……贩子找好了一个交易地点,正准备带我们去的时候,途中,遇到了流寇。”
火苗中灼烧着的柴火的滋裂声,一霎好似愈发重了。
“贩子被当场砍杀马下,我们这些小孩和女人,都被一个不剩地带上了寨子。那天晚上,整个寨子里都是那些野兽蹂躏的画面,有几个女人不堪这种羞辱,寻了短见,但是在她们死后,依旧被——奸了尸。”
秦淮眼中的瞳孔不禁陡然收缩,在尚渊这样平静无波的语调中,感觉自己好似坠进了一个冰冷无底的深渊中,通体冰凉。
尚渊的最后一句话,轻地仿似隐没在了风中:“姐姐的娘亲,就是其中一个……”
秦淮哑着声,嗓子口好像堵了什么东西一般,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女孩,抱着瘦弱的声音,一双乌黑的瞳中映出兽性的画面,看着自己的母亲冰冷的尸体,在男人粗暴的身下裸露在轻尘微朦的风中。
不由又将自己抱紧了一些时,听到尚渊有些轻远的话:“抱歉,奴才不该同小姐说这些的。”
秦淮的眼睫微微一颤,抬头看着尚渊微微低首的谦卑姿势,抿了抿唇:“尚渊,所以你才——这么敬重祁宁吧?”
尚渊的神色微微一僵,却没有再说话。
秦淮在他的沉默下,也是默然。
荒郊野外,夜间寂静一片。这种安静,依稀有种死后那种沉沉昏睡的荒芜。
不远处,篝火的光昏暗地落在身上。视野过处,依稀可以看到几个侍卫驻足看守的影像。
睁着眼,只有零碎的星光漏入眸里,除此之外的天际就如一块沉重的幕布,厚厚地覆中了她的整个身子,顷刻间堕入无尽深渊一般。
夜已深,却丝毫没有睡意。脑海中浮现的,满是尚渊刚才的话语。
依稀感觉,虽然说得这样的平淡无奇,但是那些经历真正是深入骨髓的毒,一辈子都无法抹灭。
身子有些冰。
其实,对于很多女人来说,求的并不是要自家男人的地位多么显赫,而只求一生平平淡淡的厮守。就如祁宁先前所说的,他想离开,其实那一霎,她知道自己心头是有那么一丝希冀的。
但是现在,她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祁宁会说他没有办法离开了……
对于她而言,他或许只是御旨赐婚的未来夫婿,而对于天下人而言,他却是大魏朝的祁相。就算没有太多的记忆,但是这些时日里她也不难得知,如今大魏朝一揽天下版图的七分,掌控天下大局,平息各处战乱,这个人——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