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重黎——害她这二十年一点灵力都不能动用的重黎。
腰间的短剑是这些年陵越重新给她铸的,原本的那柄丢在蓬莱了,但剑鞘仍是那个写着“卿”的剑鞘。
尽管她只是站在人群最后,还是有很多弟子小心翼翼地回头打量她。
现在这个英姿飒爽的人,和平日里那个一身执事弟子打扮、整日泡在卷轴笔录里的人完全没有任何相似点。
然而只有陵越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她。
陵越叮嘱完最后的事情,众弟子都窃窃私语着散去。
何华没有在意这些,逆着这些弟子走到里面去。
陵越皱着眉低头看着自己的妻子,他也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看着她了。
何华微微抬头,认真地看着陵越,忽然伸手死死地抱住他。
这一瞬间,整个展剑台都安静了下来。
“对不起。”何华低声对陵越说。
陵越反手搂住了何华,“我早便说过了,不必。”
何华轻轻推开陵越,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克进脑海中。半晌,她忽然微微一笑,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
陵越微微闭眼,“芙蕖,我们也走吧。”
“师兄,嫂子她……”芙蕖却很担心。
陵越摇头,“走吧。”
“是。”芙蕖见陵越不多说,便也跟了上去。
愣住的其余弟子赶忙匆匆散去。
他们能推算结界碎裂的时间,那魔族自然也能算个大概,虽然不准,但早些天等着还是可以的。
众弟子没有提前太多——那会告诉外面的妖魔该做准备了。
不过提前了不到半个时辰,妖魔也准备不多,开始时的攻势也不会太强。
何华抱着重黎坐在天墉城正门顶上,叶凡提着雪月站在她身边。
“小凡。”何华抬头看着天空,仿佛对即将碎裂的结界和蠢蠢欲动的妖魔毫无所觉。
紧张得手心已经开始冒汗的叶凡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却被何华接下来的话震得目瞪口呆。
“一会不准下去。除非我已经死了。”何华清清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叶凡愣了一会,反应过来后急道,“师父——”
“好好看着,最后一次教你枪法了。”何华却抬头给了他一个微笑,稍稍改变了姿势。
然而叶凡却没有继续说话的机会了。
何华忽然用手在低声一撑,双腿发力俯冲了下去。
正在此时,结界正好碎裂。
叶凡咬着下唇,脸色苍白。
——谁说他家师父不懂灵力法术。他的法术是跟着陵越学的,可他都没将结界碎裂的时间判断得那么准。
一道赤色的光芒猛地扑进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妖怪群中,一片耀眼的火光闪了出来。
叶凡认出那是霹雳——越南海北霹雳动。
他一直以为他师父告诉他的只不过是夸张的说法,这一刻,他却发现他错了。
何华灵活地在妖怪群里穿梭着,叶凡大致能分辨出何华的招式——也有他分辨不出的,何华从游龙骑法改为马下的招式。
大开大合,横扫千军,指敌要害,一击即中。
“师父……您到底为什么会让我出师……”叶凡忽然觉得很想哭。
教导他的何华一直未用全力,才会让他错觉他其实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只是见了此时的何华,叶凡才知道,他差的远比他想的要多。
但无论如何,何华的五行法术一直很糟糕——而妖族往往有很强的法术天分。
何华虽然用出了无量净土,但仍被打退。
她的经脉又开始疼痛了,由内而外的痛感让她觉得这身体已经不是她的了。
“再坚持一下就好……”何华喃喃着,“陵越说过……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她本应该死在蓬莱,是陵越救了她……陵越是她在此世唯一的牵挂。所以,陵越希望的,她会帮他达成。陵越所说的,她都相信。
她正准备再次冲入敌阵,忽然闪起了一片落雷。
麒麟唤夜。
“陵……”何华下意识回头,看到的却是仍站在门顶的叶凡。
她苦笑一声,甩手重新攻入敌阵。
没有陵越。
这样也许更好。
结界重新张开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妖魔们看着结界内的弟子,不死心地扑过去,却只能不甘地被弹出去。
这些妖魔无可奈何的蠢样让所有人心里的最后一丝警戒都淡了下去,放心大胆地跌坐在地。
这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
被安排在城中央保护起来的入门弟子们开始去各处查看情况、救治伤员。
——而正门安静得让人心慌。
熙烨皱着小脸,有些不安地拽着同行人的袖子,“律行师兄……”
“放心,不会有事的。”律行虽然资质不好,数十年修行仍数入门弟子,但心性总归比熙烨一个小孩子稳重得多。他一边拍着熙烨的后背安慰他,一边打开了大门。
然而他被吓到了。
门外尽是残破的尸体和火焰的痕迹。简直是地狱的场景。
熙烨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
但是他还记得他是要来找那个话多得有点讨人厌的叶凡师兄……和那个除了师父以外唯一记得自己名字的夫人的。
然后他看见了一抹亮得刺眼的火焰。
“师兄!”他叫道。
律行自然也看见了。
那是何华手中的长枪。
何华跪在地上,手中的长枪插在青石台阶上——就像那些青石是泥土一样。
她脸色苍白,嘴角还挂着一丝血丝。
而她怀里还护着一个人。
是叶凡。
虽然也是一副浑身是血伤得不轻的样子,但他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大概性命无碍。
律行赶忙过去把叶凡拖了出来就要带回去,但熙烨没有跟上。
“熙烨,你做什么呢?”律行站在门口回头喊。
熙烨正费力地把何华背在背上,“……她还活着。”
律行愕然地瞪大眼睛。
何华睁开眼睛的时候愕然地看着屋子里熟悉摆设。她又把眼睛闭了一会,重新睁开。
还是这间屋子。
她与陵越生活了二十年的屋子。
干净、简洁,却让她感到踏实。
只是……
何华费力地挣扎起身,坐在了床沿。
她能感觉到,她那被调养了二十年才刚有些起色的经脉有一次碎裂成了一片。这比蓬莱那次还严重,经脉已经彻底毁坏成瓦砾了,四散的灵力因为她无力控制,一点一点摧毁着她的身体。
……既然横竖也活不下去了,为什么不让她干脆死在那个战场上?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在陵越面前,让他看着,一点一点地死去,而他却无能为力?
何华知道那感觉不好受——她的战友死在她身边她却无能为力的经历太多了。
怔怔地想了一会,何华下定了决心。
对不起,陵越。
我注定是欠你的了。
她忍着疼痛穿好了衣服,却已经满头大汗。
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全,旁边还放着她抄录的天策武学。这些年她不仅记录了一份最原始的天策武学与兵法,还单独抄录了一份,加入了自己运用灵力的诀窍与发展出的新招式。
何华看着那摞前些天还被她修改过的书册,微微叹气。
她以为她是必死的,那些东西留给叶凡刚好。
她与陵越之间什么都不必说,唯独叶凡这小子对她很是依赖,脾气有些倔,从未独自下过山,这让她很担心。
也所以,她什么都没给陵越留,却费尽心思给叶凡留下了雪月和“秘籍”。
只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何华皱着眉站在书案前,方想研磨,却见砚台里有些调好的墨汁。
她无力多想,只随手捡起了一支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虚弱中,她的字迹并不怎么漂亮,甚至十分潦草。
但是好歹还是看得懂的吧……
何华心虚地想着,将这一张掀了起来,放在了她抄录的书册上,又写下一张。
外面正是星夜。
何华就这么将两张宣纸摊在了书桌上,看了看重黎,还是拾了一杆平日陪叶凡练习时用的精铁枪。
她犹豫了一下,将被与重黎放在一处的短剑随鞘压在了宣纸上,轻轻推开了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她小心的摸了出去。
屋檐下的阴影里,陵越安静地看着她,推开了房门,点起了灯。
潦草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
“陵越:
尽管你说不必,我还是要与你道歉。收下你的诺言,却无法让你允诺,便将它还了你罢。我不愿你看着我一日日地病弱,最后让我任性一次吧,不要来找我,我只愿永远是那个可以与你并肩而立的人。
妻何华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