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沈明朗舒展开的眉眼,沈陌言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目光落在微凝的砚台上,忍着没有做声,顾左右而言他:“父亲,您以后可别再去校场和人比武了,就您这炉火纯青的功夫,万一伤了人,多不好?”
本来是担心的话,从她口中出来却成了赞美之语,沈明朗很是受用,觉得女儿不仅长大了,还知道欣赏自己的功夫了,眼睛立时就成了弯月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当年的西北,可谓是乱云起苍岬,霜雪印寒甲,冷得人直哆嗦,连盔甲都结了冰,哪里是燕京城的笙歌繁华!那些年轻人不懂,以为凭着几页兵书就能驰骋沙场,无往不胜,却连柄剑都提不起来,如何不叫人生气?守家卫国,才是男儿应该做的事,就会打嘴仗,要来有什么用?”
这样激昂愤慨的父亲,从前也曾多次出现过,可没有哪一次,叫她这样的难过。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有四个字:英雄迟暮。
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是齐家的天下,而沈家,只是圣上的一柄利剑。甚至可能,在将来,功高震主的某一天,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但愿她的父亲,但愿他们沈家,还没有耗尽圣上所有的恩情。
当年的父亲,意气风发,提着剑就敢孤身冲入敌营,多次以身犯险,这才立下了不世之功。当年的沈家军,那些跟随父亲多年的部下,那些曾经在过年时来拜访父亲的叔叔伯伯们,那些曾经畅饮一整夜的少年面孔,一个一个,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然后,成为了一个遥远的记忆。
沈家门庭已稀。
纵然每一年依然有许多的拜帖,但都不再是当初那群人。
有些时候,父亲,大概也很寂寞吧。
曾经青梅煮酒的友人,如今只剩下森森白骨。曾经举案齐眉的妻子,也不知转了几道轮回。独有他一人,在这人世间,留得残荷听雨声。沈陌言觉得自己眼里湿湿的,她抱住了沈明朗的胳膊,微微的笑,“论行军打仗,谁比得上父亲?您看大哥,不过在您麾下历练了几年,如今连皇上也夸赞有乃父之风,是大周的栋梁……”
一席话说得沈明朗面孔都明亮了不少,也不去计较那些文人们的指手画脚了,拉着沈陌言就开始唾沫横飞的说起自己当年的奇闻异事来。沈陌言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津津有味的听着,时不时还插上几句,惹得沈明朗兴致高昂,连自己当年曾经和副将共穿一条裤子这等糗事也说了出来。
只是最后,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掩袖长叹:“可惜,当年在大草原的时候没熬住,那时候他家乡还有妻子,若不然,只怕孩子都有你这么大了。”沈陌言不由黯然,知道自己再说些什么都是苍白,只默默的陪他坐着。
沈明朗却爽快的一挥手,“好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二小姐也该用晚膳了!”“咕!”沈陌言的肚子适时的叫了一声,窘她得恨不得挖一条地道爬下去才好。沈明朗哈哈大笑,一点也不知道含蓄,叫沈陌言更是窘迫得深深将头埋了下去。
沈明朗又笑话了她几句,才连声叫人传膳。
沈陌言一直到日暮西山时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银子虽然还回去了,心情却一点也没有轻松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理解沈慕不时流露出的哀伤了。她受沈家庇护,一直以沈家傲然的军功为豪,如今想起来,竟有些凄凉。
她飞快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开始筹谋起自己的日子来。箱笼已经收拾妥当,随行的丫鬟她心里也有了定数,白露、蒹葭、碧落、晚霜这四个大丫鬟是肯定要带走的,冯嬷嬷在乡野间生活过二十多年,经验老道不说,对她也最为熟悉,当然是要带走的。至于其他的,去留只由她们自己的意思了。毕竟跟着她一个大归的人,以后想嫁户好人家,肯定得费不少心思。
一转眼就过去了三四天,外头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多了起来,沈陌言只当没有听见,神色如常的和家人告别。沈明朗是父亲,当然不能送女儿,只有沈慕和沈亦两人,也不坐马车,两人一人一匹马,你追我赶的,将沈陌言送到了通州。
她将在这里登船,然后沿河而下,去往扬州。
彼时正是秋意浓的时节,渡口的黄叶纷纷落下,平添了几分离别意。沈慕一向沉稳,却也忍不住拉着她絮叨了大半个时辰,从上船以后应该如何避免晕船到怎样打发时间,事无巨细,比家里的婆子们还要唠叨。
眼见着沈陌言额头都出了一层细汗,沈亦适时跳出来救场:“大哥,你看看我们二妹,这机灵的模样,你还担心她路上无聊?别把船拆了就好了!”这一打岔,沈慕也说不下去了,狠狠瞪了他一眼,递给沈陌言一个红包,“一些碎银子,路上遇到渡口,叫丫鬟去买些零嘴儿吃。”
沈陌言没有拒绝,笑嘻嘻的接过了。沈亦跳上船板,扶着沈陌言上船,忽而在她耳边低语:“我过些日子溜去你那里玩,可得好好备着!”也不待沈陌言反应,就从几米高的船上跳了下去,站在岸边的草丛里挥手,“二妹,保重!”
他的笑容灿烂的好像天边镶了金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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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行船
更新时间2013-10-7 23:41:41 字数:2026
沈陌言挥挥手,在心里默默的说:保重。
渡口越来越远,河畔的青草最后只剩下一抹苍黄色。沈慕和沈亦修长的身影化作了水天交界处的两个小点点。刹那间,沈陌言脸上一片冰凉。虽然不断的告诉自己,这只是暂短的分别,以后还有再见的时候,可是眼泪就像泉眼里涌出的泉水,延绵不绝。
别了,燕京。
有些时候,离开不是心灰意冷,只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高飞。
沈陌言不断的安慰着自己。
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道道陌生的风景掠过眼帘,才让她的心情稍稍有所好转。生在燕京,长在燕京,最远的一次出门是沧州,还从来不曾坐船远行,沈陌言自然觉得稀奇,随着眼前的景象越来越陌生,她终于深深的意识到,自己,终于要离开北方了。
几个丫鬟都不过十几岁,都在沈家长大,也不曾见识过这样大的河,一时就有些忘乎所以,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一点点离别的凄凉慢慢吹散。冯嬷嬷却担心沈陌言回晕船,紧张兮兮的,时不时就要问一句:“小姐要不要歇一会?”
沈陌言摇摇头,戴上幕离,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清澈的河水里,有鱼儿游来游去,和家里种满了荷花的湖完全不同,她甚至能看见河底的水草在随着水波摇曳。就这样出神的盯了一会儿,眼睛都有些胀痛,这才收回了视线,闭目养神。
这次随行的护卫有几个来自南方,从小在河里泡大的,又都是练家子,自己拿了竹竿和小鱼网,唰的一下就捞起一条鱼,守在外头的几个小丫鬟见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那些年轻的护卫就越发得了意,更是显摆起自己的身手来,一个个如同跃龙门的鲤鱼,非常的矫捷,小丫鬟们兴奋的笑声太大,以至于冯嬷嬷忍不住撩开帘子出来望了好几眼。
冯嬷嬷自己没有孩子,对晚辈们非常和善,若不是对自家小姐不利的,她通常都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沈陌言本人也是活泼的性子,不喜欢死气沉沉的气氛。只是出门在外,众目睽睽的,她也不好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听见丫鬟们的尖叫声,她也起了疑心,自己撩开了帘子往外望,正见一个护卫从河里捞了一条大鱼,只是那鱼蹦了两下,又重新回到了河里,连影子也找不见了。
这下沈陌言彻底来了兴致,有心想要效仿,但自己一来不会武功,容易闹笑话,二来在这么多外男面前,她也不好抛头露面。只是心痒难耐,听着外头一阵高过一阵的欢笑声,着实想试一试,就眼巴巴的看着冯嬷嬷:“要不,我们钓鱼吧?”可巧为了防止船上日子无聊,还真就带了鱼竿。
沈陌言的房间在船的正中央,里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地毯,若是从窗口垂钓,鱼不容易甩进来不说,还会弄脏地毯,况且也没有那么长的鱼竿。往日也就罢了,如今在船上,什么都不方便,自然要多留些神。冯嬷嬷思索了半天,才说道:“要不,我们去船板上吧,我去叫护卫们守在后头,丫鬟们用屏风将您挡住就好了。”
沈陌言脸上就有了几分犹豫,但眼底的跃跃欲试还是瞒不过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冯嬷嬷,她抿着嘴笑,亲自撩帘出去,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话,外头的笑声停息了下来,然后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想必是那些护卫们在收拾东西。
几个粗使婆子就将两扇屏风搬了出去,丫鬟们搬绣墩,拿拂尘,挪桌椅,忙得不亦乐乎。
冯嬷嬷满脸是笑的走了进来,“小姐,好了!”沈陌言这才整了整衣襟,出了房间。一瞬间,一股凉风拂面,隔着薄薄的幕离,让她有些轻微的酥痒。白露早替她穿好了鱼钩,鱼篓也早早的就放在了一旁,两个粗使婆子拿着小鱼网在一旁守着,小丫鬟们在外面围成了一圈,个个都盯着她手里的鱼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