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真的死了。
如今不过是一条孤魂野鬼。
阿青抱起了我的身体。她很娇小,力气却很大,但当她抱着我要离开时,大内侍卫丁敖冲过来,挥剑挡住了她的去路,厉声道:“你不能将这人带走,无论他是死是活,你都不能将他带走。”
阿青抽抽搭搭地呜咽道:“为什么?”
丁敖冷冷道:“这人是朝廷的重犯,为他收尸的人,也有连坐之罪。”
我几乎想冷笑,丁敖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拦住我的尸体,也敢拦住阿青?
西门吹雪忽然上前一步,冷冷地注视着丁敖。我看见他额上青筋暴起,他在生气。
丁敖还在得意洋洋地继续说:“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双剑联手,天下也许无人能挡,但可惜叶
孤城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这里却还有禁卫三千。”见到他这副嘴脸,我怒从心起,终于冷笑出声,抬手拔出赤霄,一剑朝他刺去。
却扑了个空。
我忘了,没人能看见我,我也伤不到任何人,对他们来说,我与空气无异。
陆小凤笑着踱步走来:“叶孤城虽已是个死人,但陆小凤还没有死。”
阿青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不要插手。”她脸上泪痕已干,眼睛红红的,肿得像兔子,我站到她面前,凝视着她的眼,希望她能看见我。
她却径直从我的身体中穿过,将我的尸体交给西门吹雪。
“你看好他,”她揉了揉眼睛,从腰里抽出竹棒,一边说话,一边抽噎道,“那些禁卫三千,我来就好了。”
丁敖放声大笑,笑容里充满嘲讽的意味,在场的人,几乎无人相信,这个还在抽抽搭搭地哭鼻子的小姑娘,居然能够一挑三千。
西门吹雪和陆小凤却真的没有动。他们站在阿青身后,看着她拿着那根竹棒,慢慢走入禁卫的包围圈。
丁敖冷笑一声,屠方、殷羡也冲过来,数不清的侍卫围上前来,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数不清的禁卫纷纷上前,寒光闪闪,但面对的只有阿青一人。
司空摘星没有动,老实和尚没有动,叶孤鸿没有动,石秀云也没有动,苏少英想动,却被石秀云拉住。
阿青轻轻一抬手,一道虚影晃过,她的身法灵巧之极,只见她在人群之中飘忽来去,浅绿色布衫的衣袖和带子飞扬开来,好看已极,随着她的舞动,呛啷啷、呛啷啷的响声不绝,那是兵刃落地之声,随后那捂着手腕倒地的惨叫亦是连绵不绝。
这阵阵声音从金銮殿一直响到午门之外,她的身影如一条极长的长蛇,飞快地游走,所到之处,尽是兵刃落地与众人的惨叫之声。
她很生气。虽然她的表情很平静,但我知道,她很生气。
站在午门之外,回望紫禁城内宽阔长街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禁卫,我知道,她很生气。如果不是因为生气,她断断不会在卸下众人兵器的时候,在他们的手腕上戳一个血洞。
西门吹雪跟着她身后,从容地抱着我的尸体,缓缓踱步而走。
丁敖的脸色早已白得像纸。
阿青回身,拿竹棒制住他的咽喉,冷冷道:“你还要拦我吗?”语罢,不管那被吓得瘫软在地的家伙,她从西门吹雪手上接过我的尸体,一声清啸,纤腰扭处,飞空踏月,扬长而去。
没有回白云城,她带我去了金陵。
我曾经给她说过,那是叶家的发源地,叶家的祖坟皆在此处,当时她疑惑不已,对她来说,无论是祖坟,还是发源地,都是陌生的词。
但她一直都记得。
坐在自己的坟前,看着自己的墓碑,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这些天来,从京城到金陵,我想了很多。生前总是忙忙碌碌,为着白云城,为着自己的剑道,而如今,这些事却都已经不在重要。一只鬼魂,能做的只有回忆过去。
我很寂寞。
她也很寂寞。
每日,每日,我看她支着脑袋注视着已睡在棺木中的我,喃喃自语之时,我都从她的脸上读到了一种表情。
寂寞。
曾经,她很快乐,每一天她都很快乐,无论到什么地方,她都有本事让自己快乐。
但现在我却让她不快乐。
秋风再起,草叶枯黄,我感觉不到这一切,只是靠在墓碑边坐着,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挨得很近,近得我能看见她脸上细细软软的绒毛。
她却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在。
“我不回白云城了,你不在,我回去也没有意思,”她柔软的肌肤贴在我的墓碑之上,大理石的质地坚硬冰冷,她擦了擦红红的眼睛,吸吸鼻子,低低道,“我喜欢你的,叶孤城,阿青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听见了,你喜欢我,我很高兴。
但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已听见了?我喜欢你喜欢我?
我没有办法。
每每,当我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心生怜惜,习惯性地想去摸摸她的头时,都只能扑个空。我已是鬼魂,阴阳两隔。阿青,我真的没有办法让你知道,我还在。
叶孤城也有这般没用的时候。
现在的我,真的很没用。本以为死亡是解脱。但现在,心里只有无限的懊悔,失败又如何?只要她在,失败也没有关系,只要她在,我永远不是一无所有。
“阿青姑娘。”
我听见有人在唤她。
竟是一个男人。他的头发漆黑,梳得一丝不苟,用金色的头冠束起,衣衫极华丽高贵,雪白雪白的衣裳上连一根皱纹都没有,轮廓优美如雕刻般的脸上带着种自负而坚决的表情,眼神锐利如刀锋。
此人绝非善类。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已起了杀意。
“宫九?”我看见阿青回头,看了他一眼,唤了这人的名字。
她什么时候认识的这种人?
宫九颌首微笑道:“在路上偶然见着你,看你这般伤心,忍不住寻过了看看。”他扫了一眼我的墓,顿了顿,又道:“你若是很难过,不妨去我师父的岛上散散心,那里有很多稀奇的东西,很好玩,说不定能让你开心起来。”他的眼睛微微一眯,用近乎蛊惑般的语气低低道:“在那里,你能忘了叶孤城,忘了一切不开心的事情。”
“滚!”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我怒喝一声,拔出赤霄一剑朝这个叫宫九的家伙的心脏刺去。
他依然在微笑。
我对他当然产生不了任何危害。叶孤城再也不能对任何人产生危害,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颓然地收回赤霄,已经越来越习惯心头涌上的这种无力感。此时,我突然听见了阿青的声音,她在拒绝这个宫九:“我不想去,抱歉啦。”
随后,她起身,拍了拍衣裳的尘土,望向远处的大道,那里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越来越近,我已看清,驾车的人竟然是苏少英。
“阿青,我来接你,”苏少英有些腼腆地朝她笑笑,“花满楼说,百花楼里头的菊花开得正艳,邀你去小住一番。”
比起宫九,我更想杀了眼前的这个苏少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但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苏少英的马车。
马车并不太颠簸,很舒适,但阿青依旧不开心,她抱着膝,倚在门边,垂眸低声道:“你说,他真的死了吗?”
她当然不是在跟我说话。
苏少英一怔,随即柔声道:“你已亲手埋葬了他,虽然伤心,但你要快些振作起来才是。”
阿青揉了揉眼睛:“可是,可是我觉得他还在,就在我身边。”
我在,我一直都在。坐在她的对面,凝视着她的容颜,我很想告诉她,我一直都在她身边陪着她,从不曾离去。
52悲剧结局二.高处不胜寒
原来做皇帝的感觉是这样。
君临天下,万邦来朝。
一身金丝镶边的黄袍在身,叶孤城高高坐在金銮殿的皇位之上,接受着群臣跪拜。在那一刻,他的心中顿时涌出万千豪气,深深感觉到自己即将创建一个新的时代,翻开崭新的一页。
是的,他不再是一介剑客,亦不再是偏远的南海之上的小岛之主,他是整个天下的主宰。
少年时期,当他握住剑柄的时候,当他初初学剑的时候,他也曾有过这种感觉,长剑在手,天下都任他去,他想做什么,都没人拦得住。后来,渐渐地,他发现,身为剑客,亦有无奈的时候,如今,他做了皇帝,才算是真正地能够随心所欲。
紫禁之巅的惊天一战,他赢得漂亮,亦向天下人展现了他的实力,如丁敖之流也不得不臣服于他,心甘情愿做他的大内侍卫。
至于南王一家,谋害先皇,赐死。
不错,南王杀了那个皇帝,而叶孤城是戳破南王和南王世子阴谋的人,皇帝临死之前下诏,将皇位传给叶孤城。
就是这么简单。
坐在皇位上,叶孤城淡淡一笑。
今天是登基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