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遇瞪着双眼,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笑道:“郑渭老弟休怪,我哪有你清闲,没见我忙得焦头烂额吗?皇上气色渐渐见好,又突然出了刺杀事件,这不抓凶手的谕旨又来了。怎么样,今日就请你吃饭,顺便商议些实用良策如何?”
“罢了罢了。”郑渭直言道,“我是为灏儿之事。我问你,灏儿喜欢你家那个休休,你是点头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沈不遇恍然状:“若果真有此事,身为父亲能不高兴?你我可是儿女亲家了,哈哈。不过,不知休休意下如何?对了对了,我只是她义父,这终身大事不能全部做主,得回家问问她,你说是不是?”
郑渭闻言,板起脸不满道:“儿女亲事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哪来的啰唆?难道你还没死心,依然看中三皇子?我告诉你,咱的灏儿也是堂堂皇子身份,你家闺女还是个干的,灏儿看上她可是你家的福气。我已经给过你面子了,回去想想,尽早给我答复!”
沈不遇惊了一下,话到嘴边终是忍住,很快地笑了起来。
说话间已经出了宫门,郑渭大力拍拍沈不遇的肩膀,接过护卫递来的马鞭,跃马而上,绝尘而去。
沈不遇浮在嘴角的淡笑迅疾敛去,似不堪重负地叹了口气。
“郑渭啊郑渭,倘若早几个月跟我说这事,说不定我会考虑考虑。如今不同了,长远看来,休休认定得准,还是萧岿吧。”
叁
桂花开又落,日子匆匆,转眼到了晚秋时节。
休休的马车驶过护城河,顺着人流车流进了城门。守城的北周兵比往昔少了,懒洋洋地歪在女墙下,既不盘查,也不去注意来往的行人。周宣帝宇文赟在位不到两年,过度骄奢淫逸,乾纲独揽且烂施刑罚,搞得北周一片混乱。驻守在江陵的北周兵也人心涣散,沿路酒肆随处可见他们烂醉如泥的丑态。
这段日子,萧岿虽是隐居养伤,但更有韬光养晦的味道。休休不止一次听他说过:“北周自有拥戴杨坚的内臣,如此一来,杨兄重新出山的机会又有了。”
马车过了闹街,转向通往宰相府的林荫小道。马蹄声轻落,原是前面有人挡路。
车夫勒马驻车,吆喝道:“前方何人?”
休休闻声探出头,惊喜地叫了一声:“天际哥!”
天际站在那里,望着休休款步走向他。阳光斜斜地映在她身上,几个月不见,她出落得越加漂亮了。
休休也在打量天际,看他轩昂的眉宇,健秀的体格,她心里暗暗替他欢喜。眼前的天际哥衣着比以前考究,他的一腔抱负与学问,开始有用武之地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路过此地?”她率先拉住他的胳膊,孩子气地摇晃。
在天际面前,她总会自然而然地恢复成原先的样子。与别人交谈时,她往往带了些许矜持,即便是面对萧岿时也是如此。可面对天际却不同,她可以言语自如,无拘无束。
天际话语也是清朗:“欣杨告诉我,你若不在府中,便是出城去了,申时不到必定回家。你出城干什么?”
休休不能解释,脸上笑吟吟的,搪塞道:“自然是去拜佛求神了。”接着,一把搀住天际的胳膊,“走,咱们边走边聊。”
曲柳桥畔,风淡如水,落英纷纷飘满地。两人并肩走着,仿佛又回到了孟俣县桃李芳菲的道上。
天际道:“我娘来信说,自从你走后,你娘面色和精神都不太好,春天还生了场大病,差点丧了命。”
休休脸色一变,忙问:“请了郎中没有?我娘后来怎样了?”
“沈不遇买下你,自然给了你娘不少钱。只是你娘天天喝药喝腻了,见谁就发脾气,有时吵着要来江陵。她是不是后悔了,想见你?”
“不,我娘不会后悔,她只是感到寂寞。”休休神色凝重,叹了口气,“我娘生病的事,相爷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也好回去看我娘,还有我爹的新坟……”
“沈不遇黑心,他把你当笼子里的鸟儿,才不管你们母女之情呢。”天际想起以前的事就生气。
“这段日子他倒是变得宽厚了。”
休休嘴里这么说,心里明白,沈不遇待她宽厚的原因,是因为萧岿。
“过几天我因公事要去孟俣县,你要不要跟我回一趟老家?”
这是天际找休休的目的。
休休沉吟,随即轻轻颔首:“我和二夫人说去。二夫人同意,相爷就没话说了。”
她自信满满,并约好下次见面,两人这才开心告别。
休休回去后,将回孟俣县看母亲的想法告诉柳茹兰。柳茹兰听罢笑道:“那是你的孝心,我哪有阻拦之理?当年沈家将你爹娘送走,不许他们再踏入江陵半步。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你爹去世,你也大了,你娘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
“在家里,我怕我娘。可真离开她,又感觉怪怪的……”休休一脸茫然。
“那是亲情使然,你娘怀胎十月不易。你和那个天际亲如兄妹,和他一起去我自是放心。你且去收拾,回头我告诉老爷。”
休休听得心花怒放,谢过柳茹兰后,忙着收拾去了。
晚间沈不遇回府,照例在柳茹兰院里用膳。膳后,翠红上茶,柳茹兰方缓缓道:“自打休休走后,曹桂枝身体每况愈下,她做女儿的于心不忍,想回去看看。”
沈不遇面色一肃,将茶盏一放,道:“曹桂枝吃穿不用愁,随时有郎中探病,这些都是我关照下去的,她还嫌不够?”
“老爷曲解了妾身的意思。休休虽过继给沈家,可曹桂枝毕竟是她的亲娘,如今过去一年多了,亲娘身体有恙,做女儿的回去尽点孝道也是人之常情。”
“休休在这里待得好好的,与萧岿的感情也是与日俱增。眼看好事临近,万一被曹桂枝胡乱搅和,好事成了坏事,谁负责得起?”
柳茹兰似乎有所悟:“老爷的意思是说,曹桂枝若是知道沈家拿休休攀皇亲,她会觉得吃亏,胡搅蛮缠无休无止?”
沈不遇沉声道:“曹桂枝卖女儿,不是因为怕女儿跟她受苦,而是她自己想荣华富贵!休休离开孟俣县,沈家就跟陶家两清了,休休的母亲现在是你,这个道理怎么还不懂?”
眼见老爷发怒,柳茹兰垂下头,敛衽屈膝一礼:“妾身糊涂,差点误了大事。”
“绝对不能让休休回孟俣县!还有那个储天际,年轻气盛,事事与我作对,仗着在嵇明佑门下做事就不知天高地厚,他这是想拐跑休休!你提防着点儿,不许此人进沈府大门!”
沈不遇满脸怒意,连茶都未喝完,转身去书房了。
柳茹兰彷徨了一夜,辰时梳洗干净便唤翠红出门。她一路搜肠刮肚,慢慢走向萏辛院。
燕喜出来迎接,柳茹兰进了房门,见休休的包袱已经收拾好,立时又为难了。
休休初始还笑吟吟的,一见柳茹兰的神色,隐隐明白了什么,不禁问道:“难道相爷不答应?”
“老爷说,眼下局势很乱,三殿下养伤时期正需要你的照料,你这次回老家不是时候。国事依然揪心,你若再横生枝节,老爷怎能伸展手脚办事?休休,老爷说得很对,你这次听他的,等朝局稳定了再走。”柳茹兰勉强劝说道。
休休怔了怔,脸上布满了失望:“朝局稳定……何时算是朝局稳定?”
“至少等三殿下免于废黜。”
提起萧岿,休休似不堪重负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冷笑道:“不错,正因为我喜欢三殿下,相爷就可以将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孟俣县去不成了,他是要我忘记贫女身份,永远将它忘记!”
“休休,老爷这也是为你好。”
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休休歉意地朝柳茹兰一笑。她默不作声片刻,眼再度抬起,却带着说不清的无奈。
“烦劳二夫人告诉相爷一声,是我想回去的,跟天际哥无关,不要伤他!”
见面那日,天际等候在听松院外面的亭下。
菊花遍地,满眼灿灿的黄,耳听松涛起伏如海浪低语,天际脸上不禁荡起笑意。
几名壮汉簇拥着一乘软轿徐缓而来,待看清为首的福叔,天际心口不由得一窒。
他明白,休休去不成孟俣县了。沈不遇此番前来,难道又想重演年初那一幕?此时的天际已经不是那个青涩的赶考书生,除了鄙视沈不遇的伎俩,他不再惧怕他。
沈不遇下了轿子,背负着手,神情隐在绵密的阴鸷中,他在打量天际。眼前的后生,阳气见于眉宇之间,倒有几分勃发英姿,可惜投靠的是穆氏,终会开奸宄之源,生逆乱之心。
“休休不会来了。”他开门见山道。
“我要见她!我要她亲口告诉我!”天际也不示弱。
“小子,我这次对你是客气了,你倒得寸进尺。念在你娘曾是沈家奶娘的分上,我亲自跑这一趟。你若还是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气。”
沈不遇说此话时,语调虽然没有起伏,但含着阴狠。
天际眼底也寒气四射,道:“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我肥马轻裘,纵横士林的样子。我会娶休休为妻,让你倒贴了奁房和我为眷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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