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冷冷地望着休休,问道:“还有呢?”
休休全身被汗水湿透,重重阴影下,感觉眼前的皇后娘娘夜叉一样凶恶。
萧岿呢?他一定也在笑话自己吧?
皇后阴鸷的目光转向懿真,抬了抬下颌颏:“你来背。”
懿真清脆地应了,继续背诵道:“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泽发则思其心之顺也;用栉则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则思其心之正也;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
整段下来一气呵成,娴熟而流利。
众女立时屏声静气,所有人的目光停在休休身上。果然,皇后变了脸色,声音如锋芒般锐利:“堂堂宰相府的千金小姐,竟连最起码的女训都背不出,何来德言容功?腹中空空无墨水,还想着当皇子妃,岂不遭人笑掉大牙!”
她怒极,吩咐宫官:“关在禁房,罚她抄写《女训》三百遍,不许吃饭睡觉!”
萧灏顾不得皇家的仪态,上前一步,朝皇后跪下了。
“休休近大半年才接触《女训》《列女传》,起步晚了点儿。她天资聪慧,这两月也是勤奋用功的,请娘娘宽恕休休。”
被吓白了脸的萧韶也跪在了萧灏身边,哀求道:“母后您也知道,休休是沈大人新认的,能背写出一些算是好的了。”
皇后喝道:“我看谁敢护她?”
萧韶有点畏缩,嘀咕道:“可也不能这么罚她呀。三百遍抄下来,早累死饿死了。”
萧灏倒越加大胆,扬声说道:“娘娘今日对教坊亲切慰勉,灏儿深表感动。娘娘母仪天下,慈爱后宫,这般区区小事是否可以交与教坊处置?一者众女感念娘娘气度宽宏,二者多少顾及沈大人的脸面,请娘娘恩准。”
皇后若有所思,犀利的眼神在休休的面上打转,随即淡淡说道:“今日就给灏儿一个面子,此事交与教坊按律处置。女子无德无才,必成大辱!”
她慢慢转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萧岿,轻笑,故意道:“这种女子怎当得了皇子妃?岿儿,你说呢?”
萧岿漫不经心地施礼,嘴角扬起若有若无的一缕笑。
皇后一行人浩荡而去。
寂静里,众人皆散,唯独休休跪在那里。身形在空阔的地面上,孱弱得就像一片孤叶。
萧灏远远地望着,心痛得难以复加。他发疯地朝宫外跑,在甬道追上了策马而行的萧岿。
“三哥,我们这几个人就你说话有分量,为什么装作视而不见?谁都看得出来,皇后这是故意为难休休,可你为什么不出来帮她说句话?”
萧岿眼望前方,静静开口:“有你帮着说话就行了。”
“可还是不一样的!”萧灏一时激愤,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休休最在乎的是你!我很少看到她哭,可上次你单单几句话,就让她难过至今。你今日如此态度,无疑雪上加霜,你教她情何以堪?”
“在乎她的是你,又不是我!”
萧岿突然大声嘶吼道,脸色极为阴沉,又恢复了以往的猛戾:“你想追她你去,关我什么事?我就视而不见!我就旁边看热闹了!嫌我不够狠绝是不是?那好,你明日叫她出来,我当面告诉她,我会绝了她的念头!”
萧灏一愣间,萧岿已纵马而去。玉色的袍角在风中翻飞。
萧灏只是想,三哥到底是冷血的人。
“沈休休,这都怪你!要不是你惹皇后娘娘不愉快,三殿下也不会这么早离开!”
夜风拂动,烛光凝淡,映得懿真的影子忽长忽短。她的声音也是异常的激烈,想是气坏了,脸上是一晕一晕的红。她瞪了瞪休休,又说:“三殿下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休休好半晌不言不语,饶是今日罚抄久了,她只是默默地坐着,目光呆滞。烛泪直淌而下,那飘摇的光焰仿佛把她的魂都攫去了。
懿真有些丧气,她开始后悔选择和休休同一个院子。这个沈休休虽然老实,却总带着一层晦气,让自己也变得倒霉。今日三皇子来了就走,连爱凑热闹的大皇子也不再出现,从今往后,除了犯傻的四皇子,不会有人跨入这个院门了。
宫漏声起,这时按例要盥洗就寝。懿真白天憋了一肚子气,便噔噔地冲进了休休的屋内,发泄了一通。
待懿真发泄完了,休休方轻笑一声,凉凉地说道:“我的出身本就与你们不同,早被轻视了去。这么多人里面,我也就你一个好朋友,你骂我也是该的。”
经休休这么一说,懿真倒不好意思再骂了。她重重一叹,冷声说:“白天遭别人骂是免不了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她顺手从梳妆镜前拿起一盒珍珠粉,打开,用鼻子闻了闻,“要我帮忙吗?”
宰相府的条件自然比太仆卿家的优越。研磨精细的珍珠粉,透着香,抹在脸上恍如丝绢般润腻。这种上等的妆品,价胜黄金,连郑家都未曾用得起。
她贪羡它很久了。
休休并不在意。粉膏是二夫人送她的,她不喜其味,一直搁着没用。她悟出懿真话里的意思,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
懿真就当是应了,这才柔软了神色,收起珍珠粉盒。临走前,她甚至还安慰了休休几句。
夜风紧,掠过休休的耳畔。
烛光已灭,月光的清辉洒入屋内。休休坐在床榻上,抱住自己酸麻的双臂,听着外面的风声,万千滋味凝聚心头,久久不能入眠。
漫漫无人的夜里,她总会想起无拘无束的以往,以及自己天真烂漫的旧模样。现今她如困在牢笼内,能掬住的,便是一捧细碎的月光。皇宫里的月光也是这般冷淡,一如萧岿冷漠的神情。
胸臆隐隐绞痛,泪水流了下来。
白日,霞光溶金似的灿烂。卯时刚过,还未到教坊上课的时候,休休出现在了甬道上。她独自向着指定的方向走去,晨风微凉,倩影迤逦。
萧灏传话,萧岿有话要对她说。
她记忆中风度潇洒的萧岿,已变得阴冷淡漠。而这是他主动约她的第二次。她深刻地记得那次大雪天的约会,酸涩微带甜腻的味道绵绵而来,挡也挡不住地蔓延她的全身。
其实她知道,这一次相约他并非出自好意。
月桥花院,琐窗红墙,棠梨树下,碎金的光透过轻薄的雾霭落在他白皙的脸上。她缓步而行,软底的绣鞋踩在草花上,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
他转过身来,眯着眼望着她。殷殷春色之下,她的全身沐浴在煦金的霞光里,和着一袭缀满碎花的浅绿衣裙,两种颜色夹杂着,倒似多了一层柔柔的暖意。
两人对视,沉默无语。
终于,还是休休先开口:“殿下想告诉我什么?”
萧岿也很快横下了心,缓缓道:“关于沈不遇。我将十年前看到的、听到的,全都告诉你,省得你胡乱猜忌,也好断了你们的心思。”
休休愣了一下,脸色如雪般苍白,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慌。她颤声道:“我不想听!”
“好啊,不想听请便。”萧岿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早朝快结束了,麻烦你去通告沈不遇一声,我在这儿等他。你不想听,我让他听。”
休休无言以对,眼里有了一丝哀凉。
萧岿冷声道:“想抽身?你已经成了沈不遇手掌心的棋子,怎可以抽身?这条路是你选的,注定要和他捆绑着一起走。沈不遇的伎俩我清楚,你家穷困潦倒,没人敢帮你,他拿稳了这一点。”
“你是因为可怜我,才想告诉我事实?早知道早断念,免得以后不好做人。”休休突然凄楚一笑。
萧岿愣了愣。
休休微微抬头,天空闪耀着冷光,刺目欲盲。这样的天色,正适合听一段不愉快的往事。这段往事与她无关,又似乎与她有关。
她变得坦荡了,身姿端正,勇敢地转向他,露出些许微笑。
“你说吧。”
四周寂静,微风拂过她的鬓发,摇动头上缀饰的璎珞叮当作响。倘若沈不遇放弃了他的念头,她自然要回到开满栀子花的院子里,继续过她平淡安宁的生活。这样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萧岿的脸上也漾了别样的光华,清了清喉咙,开始娓娓道来。
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主动揭开心中的旧伤疤,是否因为眼前的那抹笑。那段触及内里的锥心疼痛,好似在十年岁月的磨损中已麻木。他想告诉她那只是一个很平淡的故事,不是一段经历,尽管那阴影已笼罩在心膜整整十年,甚至还将会永远伴随着他。
那是个雪天。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宫里满目白茫茫一片。
他在这天却出例地起了个大早。母妃这段日子精神不好,他想早起安慰她,看见她美丽的笑容。
清冷的石径弯弯,霏霏积雪打湿了他的靴面。一个旧式的垂花门内,寒梅开满半个庭院,几名宫女正在除雪。无邪烂漫的嬉笑声中,她们追赶着一个叫“秋月”的宫女。秋月抓起一把积雪扔向同伴,脸上的笑容像极了他的母妃。他乐呵呵地看着,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正经事,赶快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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