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妃穿过幔帐,给躺在萧岿怀里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尚自依依的,萧岿漫不经心地将其一推,从榻上坐起来。婢女从柔软的缎衫上滑落而下,一屁股跌坐在地。萧岿自顾自掸了掸衣袖,道:“母妃来了客人,孩儿告辞。”
“都是自家亲戚,你就出去打声招呼。”蓉妃柔声细语劝说道。
萧岿面露讶色:“亲戚?哪家的?”
“说话就知道了。”蓉妃半开玩笑说,心里却甚为紧张。
她料不定这次的精心安排,会不会引起儿子的疑心。还有这个叫休休的姑娘,虽是清秀,然而难免土了点儿,儿子是不会上心的。她失望地以为,休休能让儿子多看几眼,已经是她莫大的造化了。
萧岿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大踏步走了出去。随着脚步声渐近,他那高大的身影落在涂金地砖上。外殿的休休不禁抬眼望去,只见逐渐灿烂的阳光穿透了雕花窗子,落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饱满的额角,挺直的鼻梁,空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沉迷的雾气。
她的心跳突然莫名地漏了一下。
萧岿瞥了休休一眼,如寒夜里穿透黑云的流星,转瞬即逝。他说话悠然自得,透着说不出的味道:“你是谁家的?”
休休哪经过这样的场面,双颊嫣红,又不得不坐起重新见礼,结结巴巴道:“相……宰相府的。”
萧岿一听“宰相”两字,想都不想就走。蓉妃适时拽住了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岿儿,休休是沈大人新收的养女,刚来江陵,你别吓唬她。”
“养女……”萧岿恍然大悟状,眉目间漾起古怪的笑意,“我正奇怪呢,沈府怎么又出来个千金?”
冷不丁地又转向休休,两眼炯炯地逼视着她,问:“你姓沈?”
休休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脱口道:“姓陶。”
她茫茫然的,却突然想起二夫人柳茹兰说过,她是沈不遇收养的,以后就是沈家人,她自然不是陶休休,而是沈休休了。可这个三殿下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一时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能照实回答了。
蓉妃见萧岿主动跟休休说话,心内惊喜,打圆场道:“休休小姐现今做了沈大人的女儿,自然要姓沈了。岿儿,你们初次见面,就多坐会儿陪母妃和休休说说话。”
“不了,正要和灏弟商议狩猎之事,三天后就要出发。”
“还有谁一起去?”蓉妃急问。
“灏弟说,他带上大舅家的表妹,人多热闹些。”
“原来是懿真。”蓉妃闻听此人就发急,眼一转,随即用柔和的语气说道,“那也把休休一起带去,她和懿真可以做个伴。”
萧岿缄默不语,双眼移向地面。殿内明灭不定的光影徘徊在他身上,谁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空气虽是阴凉,却沉闷得令人窒息,休休已觉出额角渗出的丝丝汗意。
“行啊,灏弟久居浣邑难得来一趟,这次狩猎也是为他准备的。人多好,刺激,灏弟一定高兴。”
萧岿突然爽脆一笑,没有丝毫的示意,迈开大步便往外面走。休休猝不及防,抬起眼看,一股寒气掠过,依稀可见萧岿带着诡异的笑意。她无措地站着,待回过神时,萧岿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殿外。
“此事甚好。”
蓉妃喜出望外。她长舒一口气,捻起一块蜜饯,送到休休手里。
在雯荇殿又待了片刻,约估时辰已到,休休行礼磕头向蓉妃告别。蓉妃也不多加挽留,送她到殿外,赏了一对珊瑚蝙蝠簪并六匹上好锦缎,叫宫人另送至府上。
殿外,自是红日直照。休休回头看,却没有宫女跟来,料想自己出来早了,便慢慢绕过玉菏池,驻足眺望。远处错落别致的亭台楼阁,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流光溢彩。也不知是哪位娘娘的宫殿?她暗自思忖着,双颊却微微发热。
发了一会儿呆,沿路赏景过去,她不知不觉走到甬道。
休休想到甬道垂花门一带,沈不遇就在那里等她。她加紧走了一段路,却听见后面咔嚓有致的脚步声。她扭身看去,大群宫廷侍卫、常侍宫人挽抬一架辇舆,正威风凛凛、气派十足地从那边赶过来。看那上面悠闲自得、一身翠黄的,不是萧岿会是谁?
休休急忙往巷边躲避,低首躬身站立。顷刻之间,眼前片片暗红色宫服井然闪过,仿佛生风,吹起休休的衣袂裙角。待她直起身,那辇舆已扬长而去,顷刻隐没在空荡绵长的甬道尽头。
这就是所谓的皇家气派吧。休休抿了抿嘴,浅浅一笑。
终于走出垂花门,拐到空旷处,她环视四周,哪里有沈不遇的影子?
细想可能沈不遇有事耽搁了,他是宰相,自然宫中事多,断不可能在日晒风吹之下独自等待她,还是自己在此耐心等候为好。
她就这样突兀地站在汉白玉雕栏旁,盈盈而立,温煦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如同碧雪寒水里怒放的一枝素心兰。她明晶澈亮的瞳仁中,映显出一抹忽然出现的翠黄。只见面前之人长身玉立,五官精致得让人蓦然不得呼吸。
休休惊诧于萧岿竟没走远,喃喃不得自语。她眼睁睁看着他立在她面前,嘴角牵出一丝嘲弄,声音确是极冷漠的:“是在这里等我吗?”
她立时红了脸,急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在等相爷一起出宫。”
“他不是已经走了?蒋琛,可是看见宰相出宫了?”萧岿扬起眉毛,问身后不远处伫立的侍卫。
“是。”蒋琛回答得清亮有力。
萧岿嘲弄的笑意愈来愈浓,似乎在说:怎么样?撒谎也不看看我是谁。
休休做梦也没想到沈不遇会弃她而去,心中着急,暗想相爷可能一开始说的是在宫外等她,自己当时一时紧张没听清楚搞错了位置,现在必须赶到宫外免得受他叱责。如此一想,她也不加解释,微微施礼,顺着一条道急急离去。
她进宫的时候只是跟着沈不遇走,并没在意来时的路,只凭记忆似乎觉得前面便是。怎奈皇宫里面庭院深深,这样重重叠叠、七转八拐竟难辨东西南北,好不容易以为柳暗花明了,却发觉自己又折回了原处。
那萧岿仍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似在沉思,一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奇怪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休休已是满头大汗,窘迫至极,只好如实相告:“我迷路了。”
萧岿哧地笑出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而且笑声越来越大,惊动了远处凭栏栖息的林鸟,扑簌扑簌向碧空飞去。好容易止住笑,萧岿盯住她,似在自言自语:“沈不遇在耍什么花样?”沉吟片刻,嘴角抽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看来只有我送你出宫了,偶尔做做好事也好。”
他的话语活泼又爽朗,如春风拂杨柳,一扫先前的阴霾之气。休休眨动着双眼,心想:原来这人笑起来更加好看,先前有点误解他了。她心生愧意,不由得朝他粲然一笑。
萧岿一愣,随即下令道:“蒋琛,送这位小姐出宫!”
蒋琛在前面引路,休休踩在结实光亮的青砖上,周围寂静无声,只闻得裙摆轻触鞋面发出的窸窣声响。她回过头去,白玉栏杆处已经不见了萧岿的身影,只见走过的青砖铺就的御道,笔直而绵长。
出得宫门,沈不遇的马车静候多时,让她以为自己真的记错了地方。
这是休休的第一次进宫经历,短暂,甚至模糊。她隐隐感觉到,蓉妃娘娘、三皇子殿下,他们都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锦绣铺地,花香满园。她与他们的认识只是一种奇异的幻象,细细地回味,又像是一团麻丝凌乱地交缠。那种感觉,她真的无法去形容。
粉黛篇
壹
“太好了!你马上去准备狩猎的行装!”
沈不遇在柳茹兰房内来回踱步,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他如此叮嘱了一番,又不禁仰头长叹:“事情比预料的好,真没想到!”
柳茹兰也是一脸喜色,她明白老爷招个养女实是为了与皇家联姻。休休进宫,她忐忑不安了半天,这会儿也笑道:“三皇子平日骄横,冷漠得很,今日倒待见咱家休休。”
“璞玉浑金啊!玉不雕不成器,好好调教必是一块好玉。”沈不遇想起梁帝的话,喜滋滋道,“三皇子吃惯了山珍海味,定是腻透。来点野菜粗粮,他便会感觉新鲜,自然想体会一下别样的味道。”
怪不得休休装扮浓了,老爷会火冒三丈。柳茹兰恍然大悟,对老爷的深思熟虑越发折服。沈不遇临走时,还不忘关照一句:“明日晌午唤休休一块儿吃饭。她入住萏辛院耽搁了,不能老是让她一个人吃饭。”
第二日午时,休休早先去了柳茹兰的院子。柳茹兰亲自拉着休休的手进了小厅堂,里面紫檀桌上早已备好精致的饭菜。沈不遇还未到,休休自然不敢坐。她从小爱在天际家蹭饭,和三个姐姐抢凳子坐,天际总会把最好的位置让给她。尽管如此,休休也听倪秀娥说过,官宦家最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吃饭要一点一点地慢慢用完。
柳茹兰的独子沈欣杨也来陪坐,他只比天际小了一两岁。初进相府的时候,休休并未注意上他。今日见他长得斯文,又想起他的奶娘就是倪秀娥,不由得朝他友好地笑了笑。沈欣杨长得细皮嫩肉的,见了生人会害羞,何况是这般秀气的妹妹,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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