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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落娇红 出版完结+番外 (三月暮雪)


  她推门的时候,发觉这样熟悉的院门,自己竟然没注意门上衔环的铺首,究竟是蛇形还是兽形的。
  廊外白玉栏下落叶无声,庭院寂静处,有桑树开得正盛。她一直没在意柳茹兰的院子里,到底生长着桑树还是棠梨。还有那座她住了很久的萏辛院,她可曾留意过那粗壮的松柏究竟有几株?院子里栽植的是朱槿还是迎春?
  她长这么大,该是为别人考虑的时候了。
  窗纱笼着粼粼碎金的日光,拂在红木雕刻的窗棂上。她在外面伫立,静静地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柳茹兰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妾身已无大碍。老爷终日为朝廷奔忙,现在理应到宫里去才是。老爷这样陪着坐着,妾身反倒不习惯。”
  沈不遇长叹一声道:“你到底明白我的苦衷。夫妻二十多年,你突然犯病,才感到夫人的重要,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无以言表。”
  “老爷说得肉麻,妾身还是头一次听。”柳茹兰无声一笑,又伤感道,“欣杨说跟人做盐铁买卖,外面兵荒马乱的,他一个文弱孩子,会不会被歹人骗了去?这说走就走了,还带了燕喜走,眼里到底有没有父亲母亲?”
  “前几天斥骂了他一顿,也没见他回嘴,想必已经有出走的打算,越发憋闷得慌。”沈不遇恼怒道。
  “说到底,还不是被逼成这样?老爷,欣杨不是仕途的料,担不起政务,足下官位升擢反而闲置,老爷又天天斥责他。你就放他一马吧。”
  “不行,他是我沈不遇的儿子!沈家的子孙,最是忠诚能事的朝廷官。一旦有国乱,便是我大梁安邦砥柱!”沈不遇固执道。
  柳茹兰说不动沈不遇,苦笑说:“儿子这样了,老爷待休休宽仁点吧。如今天际已亡故,她身边又没别的亲人,一天到晚想着回老家去……”说到这里,她不免一阵哽咽。
  外面的休休听着,也是泪眼婆娑。
  沈不遇愠怒道:“她爱去哪儿、爱做什么,我都不会管束她。我待她不够宽仁吗?那萏辛院不是为她修缮的?一点也不知道为父的苦心。年轻幼稚,只会一味地责怪,竟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结果弄成这个样子。至今她认过我吗?叫过我一声父亲吗?”
  “老爷也不要如此怪她,她也有她的难处。我们做长辈的要是多点劝告,事情或许不会这个样子。现在得想办法劝留她,不是一味放纵她走,不然这父女关系越来越疏远。休休这孩子终会理解你这个父亲的。”
  “她这次想离开江陵,我倒看出她的心思端倪,并非别的,实是为了太子。太子失忆,只是流言蜚语没确凿证据,忘记休休倒是真实的。她这是替他考虑,消失越远越好。”
  “难为她了。”柳茹兰恍悟,感慨道,“她和太子真是一对冤家,这两个孩子。”
  沈不遇也是苦恼万分,道:“我在朝中可以翻云覆雨,在这个女儿面前竟然束手无策。”
  “你们终是父女俩,哪有隔夜的仇?”
  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休休抹了抹眼泪。风轻吹拂,透明的影子在门墙上摇曳着,摇得她心乱如麻,眼神迷蒙。
  “夫人歇息暂不打扰,有老爷陪着。我过后再来。”
  她轻声叮嘱翠红,然后悄然离去。
  出了沈府,轿子一路颠簸,出道口,过柳荫。远处有人声嘈杂,掀了帘,原来竟到了闹市。
  寒气已尽,春风漫卷柳絮,满天空花粉飘香,人们的脸上也洋溢着春天的气息。目之所及,各色古玩店、茶楼戏园豁然铺陈开来,街道上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有人拿着麻花、糖葫芦穿肩而过。小孩在大人的肩上,捏了纸风车,哗哗地转个飞快。青石路上,多的是名人学士、商贾农夫、行人游客。
  休休漫步其中,一路寻过去,人迹稍稀处,竟在墙角边找着了那家泥人摊。摆摊的大爷依旧慈眉善目,还是那句话:“姑娘买一个回家去?”
  她一摸袖兜,竟又忘了带钱。
  她不觉歉意而笑,满心惆怅,缓缓退步,转身。恍惚间,眼前似有蒙了黑纱的绛色人影,微风掀起一角,郑懿真狰狞的半张脸闪现,只那么一瞬,一束白光掠射到她面前。
  这光芒太熟悉了,她在那个冰天雪地的白天见过,只不过更短暂。她仿佛又看见了天际流淌着的殷红的血,人便傻呆在那里了。
  迷惘中,白光已经被一道高大阴暗的影子遮住了。那影子就像张开的翅膀,将她包裹在里面,夹杂着那熟悉的瑞脑香。她的耳边回绕着萧岿柔和的声音:“我来吧。”
  几枚铸钱放在大爷的陶罐里,发出叮当的声响。萧岿抬起头望向休休,露齿灿烂笑着。
  那么熟悉的温柔的笑啊。
  周围风动人动,郑懿真的脸瞬息消失在人群里。
  休休忍不住恍恍惚惚,几疑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不像是真的。眼前这个男子,眉目间带着温柔笑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禁不住心头狂跳,听见自己在说:“殿下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如隔着云岸,遥遥而来:“我跟在你后面很久了,想找到一些失去的东西。”
  “找到了吗?”
  “我会慢慢找到的。”
  他说完,兀自蹲在摊前挑选起来,那副认真的样子,令休休心里微微异动。少顷,他挑了两个,一个递给她,一个掂在手中:“这两个好。”
  休休扫了一眼,手中的泥人分明是位皱纹满面、梳着头髻的老婆婆,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萧岿端详自己手中的白胡子爷爷,脸上也漾着惬意的笑:“以前你也是这样笑的吗?”
  闪电又起,她的眼眸仿佛蜡烛凝成的一朵灯花,倏地爆灭了,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敛去。
  他马上意识到什么,小心地问:“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她抬起眸,那双同样蒙眬的眼,正直视着她,那唇却是含了温柔的笑,让人仿佛跌入陈酿的涡,醉了。
  “没有。”她轻声答道。
  以前,确实这样笑过的吧。
  有风掠过墙角的攀藤枝叶,里面点点绿意在阳光下显得分外醒目。暖春了,那些带着丝丝绿意的攀藤沿着青砖瓦片,一枝枝蔓延下来。其中一两株藤条,染了醉意似的,肆意地在风中舒展着。
  “想去哪里玩?”他忽然问她。
  她沉吟,脸上不知怎的有了向往的神色,声音却颤着:“想看水袖……”
  连自己都没想到,此情此景,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不得其解,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笑如暖春,便拉了她的手:“跟我来。”
  傀儡似的就这样被萧岿牵动着,不知在热闹喧嚣的街市走了多久,琴声、竹板声就在耳畔,清脆鸣动。萧岿兀地止住脚步,转眸朝休休一笑:“就这家。”
  休休睁大着眼睛,往事就像这一簇一簇的金粉,千点万点地化成回忆,一圈圈在脑海中散开去。她的唇片翕动,艰涩地吐出两个字:“这家……”
  仿佛老天冥冥之中巧安排,时光倒转,经年轮回。还是那个戏园,还是那个雅间。
  只是萧岿并未回忆起。
  四处寂静,没有了喧哗,没有了穿梭的小二,没有了绰动的人影,就他们俩。
  雾笼戏台,烟锁重楼间,伊人轻移莲步,从紫檀香屏间隐现。一扭头,一抬足,袖子便如水般倾泻而下。那丈尺雪白的纺绸,原来是缝缀在袖口的。然后一点一步一移,娇羞欲滴间,纤纤柔荑慢条斯理地出来,长袖一甩,休休的心就乱了。
  依稀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女子,旋转着,情意款款,找寻那俊朗飘逸的少年。情到深处,爱到真挚,那份牵挂,那份缠绵,便如水袖般若即若离……而悲到切处,恨到至深,也在拂袖而去那一刹那凝固。
  在休休眼里,这空灵飘荡的东西,似是装不下什么,却又寄托了一切。就如人的情感,欲言还休,欲罢不能。千言万语,总在一扬、一撇、一搭、一绕间。
  看台上,时而是一曲舞鸾歌凤,时而残月落花烟重,更是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萧岿此时转眸看向休休,按住自己的额头,首先开口打破彼此的沉默:“难得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感觉我们曾经这样,面对面坐着,浅斟低酌,窃窃私语。一想到你,我就会头疼欲裂,心里又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波动。我越头疼,越是渴望见你,了解我们的过往。”
  那痛苦的表情、赤裸裸的直白,让休休心情激荡无法平静。好容易控制下来,她才轻声道:“殿下不用了解,奴婢已经告诉过殿下了。”
  萧岿眉头渐渐收拢,凝视着休休,认真道:“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休休无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段感情,怎么可能在虚无缥缈中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周而复始地轮回?
  台上,一场舞,一段唱,已经醉了嫣然,谢了悄然。
  然而,萧岿始终握着休休的手,未曾移动双目,眸光明亮似耀:“既然水袖能够挥收自如,我和你为何不能?我相信,我们曾经很是相爱。”
  他一语双关,她竟然无语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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