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帝年已不轻,遭此丧父之痛,每日里披麻戴孝,哭灵甚哀,众人劝而不止,眉目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只有幼子如意在自己身边之时,才能开解一二。
十二日,赦栎阳死囚,于灵前改郦邑为新丰,并葬太上皇于新丰。太上后半生数年都在思慕故土,如今可葬于新丰城,也是变相的圆了一个愿。
封长兄伯之独子刘信为羹颉侯。刘伯早逝,则刘信为承重孙,代父为祖父服孝三年。
太子妇陈瑚换上孝服,粗麻布有一种生土的气息,让习惯了绫罗的她很不习惯。可是看着跪在太上灵前身着齐缞麻衣的少年,便觉得再大的苦处也不值得一提。——他沉默的站在祖父灵前,面色疲敝,神情苍白,哪怕紧抿着唇不曾说出一句话,骨子里,他对祖父的敬爱并不比父亲的要少半分。
“太子。”陈瑚捧了清水食物到刘盈面前,劝道,“你吃些东西吧。”
刘盈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瞧了瞧妻子,道,“拿回去吧,我吃不下。”声音寡淡无生气。
陈瑚忽然红了眼睛,“再这么下去,你也要撑不住的。”
刘盈叹了口气,取了一个汤饼,放入口中,嚼了几口,机械的咽下去。笑道,“这就好了。”
“舅舅心里很难过呢。”她忽然听见身边一个稚气的女孩声音。穿着功服的张嫣负手走到她身边,因着太上皇是张嫣的曾外祖父,张嫣服的是小功孝服,麻布质地比要洁白细腻的多,反而衬的整个人更团团可爱。
她同自己一同瞧着少年的方向道。
“嗯。”陈瑚颔首,“他就是这么沉默着,我想劝劝他,他却只笑着说没事。”
“我阿母说,”张嫣叹了口气,“小时候,祖父总该抱着他们,给他们桂花糖吃。舅舅一定想起旧时的时光了。”
陈瑚悲从衷来,她爱那个温柔的少年,但是当少年独自难受之时,她却不知道怎么开解。
张嫣跑到鲁元身边,拉着鲁元的孝服衣袂,“阿母,我和你借个人可好?”
“嗯?”鲁元弯下腰来,诧异道,“阿嫣你要做什么?”
她笑笑道,“我想要他替我买些东西。”
“你去新丰城东一户姓孙的人家,替我买几盏河灯。”张嫣吩咐那个叫做长生的小厮,“嗯,多少价钱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快些给我送来。”
“诺。”长生应道,抬头微笑,“原来是去郦邑。娘子叫它的新名,小人倒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第二日醒来,已经是辰半时辰,“嗳,”梳洗的时候张嫣叹了一声,握了握自己的手,“每一次都扛不住睡过去了,你哪有那么赖睡的?”
“小孩子都是赖睡的么。”荼蘼笑眯眯的为她梳髻,道,“等娘子长大了,自然就好了。——啊,娘子,你吩咐长生去买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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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承认,我其实也满盼望刘邦童鞋快点挂掉的口胡。
PK倒计时两天半。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五十二:中元
用过早膳,张嫣往太子所居院落找陈瑚,见两个侍女立在房外,而陈瑚在窗下梳妆,她探头笑道,“舅母已经够美了,不用再对镜细梳描。”
“呀。”陈瑚吓了一跳,嗔道,“好好的女孩子,这么皮。莫怪你舅舅总说你像个猴子。”
“那我这只猴儿还你的大礼,你可还喜欢?”
“鬼灵精怪的丫头。”陈瑚轻按她的额头,红了颊。
“嗳,我舅舅呢?”
“太子昨夜与羹颉侯一道,在太上皇生前所居庭院喝酒,子时才回房,”陈瑚叹了一声,神情似忧似喜,“我命人做了桂花糖,同他吃了半夜,才服侍他睡下,不过躺了一会儿,今早又出去了。我真怕他将心事闷在心里,生生闷出病来。”
“那舅母陪他去散散心,他就会好了。”张嫣笑眯眯道,递出藏在背后的河灯。
“这是?”陈瑚若有所悟,星眸闪闪发亮。
“我听我娘说啊,”张嫣洋洋得意道,“他们小的时候在老家,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相约去放河灯。一个河灯代表一个悲伤,把他们统统放掉,就能够开心了。”
午后,刘盈在逼仄的房中抄写《孝经》,洁白绢帛之上,兔毫之笔写出字字工整,一丝不苟,祖父之恩,大如深海。他不能一一回报,也只好手抄一卷《孝经》,焚于灵前,聊表寸心。
“殿下,”长骝立于房门之处,瞧着殿外站着的人,笑着弯下腰禀道,“太子妇来瞧你了。”适才清冷的小室,只因得陈瑚走进来,便亮得一亮。
“眼圈都是黑的。”陈瑚伸手抚平他的眉角,“你这样劳累,太上天上之灵见了,也不会安心的。”
他微微一笑,搁下笔,柔声道,“你过来瞧啥?”
“一定要瞧啥才能过来么?家里闷热,我听过新丰城里有条河,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他听了这个家字,不由一怔,微微温暖。抬头瞧妻子期盼的眸,便点了点头。
“这儿水流太大,”陈瑚站在岸边,伸手试了试河水,皱眉不快道。
“转过那道弯有一段水要缓一些。”刘盈笑道。
“嗳,”陈瑚讶异回望道,“你又没有来前问过人,怎么知道?”
“你不知么?”刘盈负手站在那儿,淡淡道,“这新丰城的一街一道,都是按丰县建造。”丰沛是他人生中一段清浅的回忆,一道街有几个弯,都清楚的记得。
“瑚儿,”他笑看妻子,“巴巴儿叫我倒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瑚讶然望他,有些懊恼,“你怎么又知道?”
“因为你脸上都写着呢。”藏都藏不住的小雀跃,谁看不见?
陈瑚笑着拍拍手,于是有随人捧出数盏河灯,“太子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在心中算了算,讶然抬头,“今个儿是盂兰节。”
七月半,是一年中时辰最阴的日子。传言道:七月半,鬼门开。每一年中元之节,当年逝去的生魂就会返回阳世,再见一见眷恋的亲人。
爷爷。
陈瑚握上他的手,诚挚道,“太子,我陪着你一块儿等到天黑,然后一起放河灯为太上皇祈福,可好?”
“好。”刘盈点头,取过灯盏在掌中翻覆,本以为只是凑巧,却越看越是心中有数,这桐漆布质地,这扎灯手法,分明都出自老孙头之手。
这便不能说是巧合了。
天下扎河灯的人也有千百,却偏偏只有一个老孙头。“瑚儿,”刘盈深思叫道,“这灯,是阿姐拿给你的么?”
“不是。”陈瑚笑笑,“是阿嫣。”
“阿嫣啊。”
刘盈将河灯放回随人手中,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喃喃念了几趟之后,慨叹道,“原来是她。”
陈瑚看不懂他的神情,只抿唇嫣然道,“阿嫣是个好孩子。——她一直很关心你这个舅舅,有这么个贴心的甥女儿,是太子的福气。”
“嗯,”她的确是个好娘子,“只是有时候很莽撞,有时候又贴心的让人心疼。”
她是感念当日自己在新丰带她放河灯解心事的心意,特意托了陈瑚来安慰自己么?
小小的小心思,一望就望的穿,偏偏却让人觉得窝心。
“嗯。”陈瑚红着脸点点头,“所以我一直很开心当日在东市遇到阿嫣。”她瞧着刘盈,意味深长道,“阿嫣还我的回礼,我很喜欢。”
“没出息的东西。”刘盈笑谑道,“几盏河灯就把你打发了?我的太子妇,还真是容易满足。”
才不是几盏河灯呢。陈瑚如鲠在喉,动了动唇,本性里的矜持,让她说不出太热烈直白的话。
“不过那只竹猴儿,说起来也不值几文钱。和这几盏河灯价钱倒也相当。”刘盈又道,叹了口气,“只是可惜,那也算是我们相识的信物,却偏偏在阿嫣手上。她性子古灵精怪,开口问她要,她定是不肯还的。”
“太子和我,难道非要什么东西见证,才可以在一起么?”陈瑚扬眉微微一笑,“妾从小就知道,凡有得,必有失。妾非常喜欢手中得到的东西,就不会抱怨那些失去的。人若太贪心不足,会遭天谴的。”
“太子你看,天黑了。”
天色慢慢黑下来,覆罩新丰城,是一种淡漠的黑,有一种黑暗的温柔。夏风吹过河面,个中呢喃的虫鸣,有没有逝去亲人的一声问语?刘盈肃目而对,爷爷,一路走好。孙儿在此送你最后一程。
远方上游上零星飘来三五盏河灯,燃着豆大的星火,在苍茫的暮色中跳跃。
离他们最近的那盏灯晃了一晃,刘盈呀的一声,烛火像一旁歪去,刹那间,那灯就覆灭在汤汤河水里。
“无妨。”陈瑚笑了笑,“灯灭了,人还在。人走了,思念还在。”
每一盏河灯都是一段不泯的思念。
“是啊。”刘盈若失笑笑,“是我太偏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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