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简单,情况却很复杂。
如果我是张嫣,那么嫣然又在哪里?
她左右探视,茫然不知归处。
莞尔,莞尔。
莞尔,我在哪里呢?
我似乎,找不到我自己了。
如果,如果我不见了,你会哭吧。我们兄妹一路相依相偎扶持而来,感情依赖绝对不止于兄妹,而是生命中离不开联系的存在。对我来说,父母不在了,搬家了,虽然都是痛苦的事情,但只要莞尔你还在身边,就还可以笑着接受。
但如果连莞尔都不在身边了,我该怎么去过剩下来的生活?
太阳一点一点的向西斜去,汗水漫过脸颊。她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来。我想要回家,我好想回家,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家。梦再繁芜再惊艳再恐惧再绵延都不要紧,只要能醒来就好。可是,若有一天,我迷失在梦里面,
莞尔,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泪水劈里啪啦落在面前空心砖上,渍润出一小块湿痕,她直将唇咬的出了血,也不能疼的醒过来。
“翁主,你不要哭呀。”年轻的校尉按着腰中刀柄半蹲下身子,在一边劝慰道,“也是你太莽撞,不过陛下怜惜你,你只要肯认个错,陛下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翁主,你不妨就认错吧。”
她哭的越发厉害,抽泣不理会,赌气的想,才不要,我如果跪死在这里,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膝盖跪的冷硬的砖头上,先是疼,后来渐渐麻木。她从来没有跪过人,而莞尔一向娇惯于她,舍不得她受半分折腾。可是,她把他丢掉了。天上地下,哪里再找一个莞尔来管束关爱自己?
太阳慢慢踱从大殿西角,斜照下来,铺成一道金色的余晖。就在她哭的眼泪模糊,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听得轻轻的踏踏脚步声从阶上步下来。
侍卫们拜了下去,年轻的校尉唤道,“太子殿下,……”
“嗯。”少年的声音清朗而又温文,轻轻道,“郦校尉,赵国翁主已经在这跪了一个多时辰,算是罚过了,孤与父皇求情,父皇允孤带她回去……”
她在抽噎中抬起头来,朦胧一片泪眼中,唯见得方寸清明之地,玄衣少年颀瘦的身影,腰间系一螭龙纹隐绣腰带,带钩之上,龙首刻纹精致却不狰狞,垂下佩玉,色泽温润。
郦疥拱手笑道,“既如此,有劳殿下了。”
“好说。”他颔首道,继续走向她的面前。台阶一步步的步下,她便依次看见他缘着暗色交错条纹的衣襟,掩襟相交透出同色里衣的领口,略略麦色弧度好看的下颔,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他的脸。
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从孩子成长成男人的年纪,力作稳重,却掩不住属于孩子的清朗气息。并不是特别俊朗的容貌,一双长长的眉鬓,与吕雉极为相似,生在女子身上,过显刚毅,在他身上,却意外的合适。
“阿嫣起来了,”少年唤她,声音亲切而又熟稔,递出手来,“再不回去,你阿母就要打你屁股了。”
她愣愣的看着递在面前的少年手掌,一时间无法反应。
刘盈也不恼,蹲在女孩面前,笑道,“你今个儿刚进宫,应还不认识我。我是你母亲的弟弟,你该叫我一声舅舅。”
舅舅?
在她傻傻的想这个称呼所代表的意义的时候,刘盈已从怀中取出干爽汗巾,擦拭张嫣脸上的涕泪横流,“小花猫,”他微笑斥道,手上力道放轻,“有胆子犯君却没胆子受罚,舅舅要不过来带你回去,你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哭一整天?”
人家才不是为了受罚哭。
她在心里嘀咕,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柔顺的任刘盈为她擦去眼泪,迟疑了唤了一声,“舅舅?”
“嗯。”
淡淡的声音有着容让的味道,让她飘渺渺的思绪似乎暂时找到一个停脚的依靠。
她扶着他的手想要站起来,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膝盖之处跪着不动时尚显不出来,微微一动,就牵连着五经八脉的痛,让她根本站不住。
“殿下,”刘盈身后的少年青衣内侍连忙转出来道,“将小翁主交给长骝吧。”
“不用。”刘盈摆手道,背着她微微蹲身,“阿嫣上来,舅舅背你回去。”
“殿下,”长骝诧异唤道,却被刘盈瞪了回去,他维持着微蹲的姿势,“阿嫣快上来。”
将暮的阳光从洛带殿的檐角上射过来,带着凄凉美艳的红色。她伏到刘盈背上,心也被这种色泽浸染,平静的残暖。
“舅舅。”她喊。
“嗯?”刘盈走的平稳。
“没事。”她傻笑,伏在刘盈略显瘦弱却担当稳重的背上,闭上眼睛。闻到安详的松香气息,淡淡的不浓郁,清朗安心。
“舅舅?”
“嗯?”
“没事,我只是叫叫。”
夕阳将他们的背影拖的很长。
他是汉高祖刘邦与吕皇后雉的嫡子,大汉储君,刘盈。
而她,是从两千年后莫名跌落到这个时代的迷路女子,从今以后,她的名字,叫做张嫣。
这一年,是汉高帝九年,刘盈时年十四,而张嫣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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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腾腾的第三更。
祝大家牛年和美,都能遇见心中的那个他/她。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三:荼蘼[第四更]
椒房是长乐中宫,规制仅次于帝殿。位于长乐前殿正北面,沿着中道走小半刻钟就到。椒房殿横面九开间,进深为四间。刘盈背着张嫣进入西偏殿,将她放到殿中玄漆彩绘楠木围床之上,转身吩咐一边侍婢道,“端热水来。”又问道,“膝还疼不疼?”
张嫣可怜兮兮的点头。
刘盈叹了口气,“把下裳卷起来。”见张嫣茫然,干脆自己动手,将她的紫色裳裙卷到膝处,看见一双膝盖淤青红肿,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严重?”他不解道,“不过是跪了一个多时辰,怎么样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啊?”
张嫣心虚的缩了缩脚趾,秦汉之际人们多跪坐,自然知道怎么样跪不会太着力,她却不谙此道,加上张嫣好歹也是一国翁主,细皮嫩肉的,就成了这个样子。
刘盈起身,拍掌吩咐长骝去太医署取药,又问一干侍女道,“你们谁是贴身伺候翁主的?”
一个八九岁梳双髻的黄衣女童走出跪下,怯怯道,“是荼蘼。”
“你是怎么伺候翁主的,让她一个人跑到外头去?”刘盈皱眉斥责,大有恼恨的意头,下面跪着的女婢微微发抖,显然心里极是害怕,张嫣心里不忍,伸手拉了拉刘盈的袖子,笑道,“左右是我自己贪玩,你不要怪她。”
刘盈叹了口气,道,“算了。”
张嫣心中高兴,盈盈一笑。
笑声消了刘盈的火气,他没好气的瞟了荼蘼一眼,淡淡道,“还不替翁主梳洗。”
荼蘼连忙点头应了,上前取手巾用热水沾湿,替张嫣拭面。温暖潮湿的巾帕敷上来的一刹那,张嫣简直舒服的想要叹息了。而荼蘼显然是做惯了这事的,手脚又轻又快,不一会儿,就将她这张又是涕泪又是汗的脸清理的干干净净。
正在这时,长骝捧了一圆底漆盒进来,打开道,“这是太医署治跌打最好的灵渠徽膏了。”
刘盈点了点头,接过漆盒,用手指挑了一点,细细的为她的膝盖涂上。
膏药散发着淡淡的青草气息,凉凉的触感碰到肌肤的一刹那,张嫣微微一抖。
“痛么?”刘盈问她。
“不了。”张嫣笑着摇头。
“那就好。”刘盈细细看了,确认没有涂漏的地方,将她的裳裙放下来,吩咐道,“你今天累了,早些歇息吧。”
宫人们收拾殿中,退出去,偌大寝殿只剩下张嫣和荼蘼的时候,荼蘼才回过头来,娇声抱怨道,“翁主你今个儿下午我一转眼间就不见了,可真个儿把阿荼吓死了。”语音娇憨,眼光流动。
张嫣讶然半响,才阖起口来,“你和刚才的样子真是像两个人似的。”
荼蘼跺脚,“翁主取笑人,不能怪阿荼,刚才那位可是太子殿下啊,王爷是赵王,在赵地已经是人人参拜了。听说太子是将来要继承皇帝位的人,荼蘼怎么能不怕?”
“不过太子殿下对翁主倒是真的很好。”她伺候着张嫣脱了外衣,搭在床边的衣搭之上,笑笑道,“听说啊,陛下为太子找了一个太傅,是朝廷上的大官,叫孙叔通的。今日里,太子正在学舍行拜师礼,听到翁主被罚跪的消息就急看,特特向孙太傅告了退,找陛下为翁主求了情。”
“哦?”张嫣眨了眨眼睛,讶异道,“真的?”
“怎的不是真的?”荼蘼低首问,“翁主要洗漱歇息了么?”
张嫣点点头。
她于是换了一盆热水,绞干帕子为张嫣擦拭手足,“荼蘼在椒房殿听张公公说起的,才叫千真万确。”为她换上入睡穿用的素纱寝衣,放下绯红色熟锦流苏斗帐子,最后在凤首青铜熏香炉里添了一把茅草,瞬时间,殿中的香气一馥,清清甜甜的,很是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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