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登时喜上眉梢,点头念佛不绝,半日方笑道:“哪里敢和老太太争执?林丫头虽好,却有一样不好,就是不如宝丫头有见识,林丫头只顾着跟宝玉吟诗作赋,从来不知劝谏宝玉上进,做不得贤妻良母。”
元春淡淡一笑,道:“怨不得林妹妹,她毕竟姓林,又是妹妹,哪有对哥哥指手画脚的道理?宝玉再不肯读书,上头有老爷太太管教,有老太太说他,也不是别能教导的。”
王夫一怔,深以为然。
元春微微一叹,她虽深宫,却知道黛玉现今不比从前,不说别的,单是桑家一门亲戚就足以傲视群伦了,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世故旧交,劝王夫道:“林妹妹并不是一无是处,单是这几样,就是宝丫头所不及的。”
薛家进京,除了贾府和王子腾家两处,再无来往走动的亲友,王夫自是深知,先前听元春看重自己的意思,心中正欢喜,如今再听此言,不觉红了眼眶儿,道:“也知道林丫头有林丫头的好处,可是嫁女嫁高,娶妇娶低,况且若她进了门,有老太太护着,又有那么几门亲友看着,哪里敢把她当媳妇使唤?略传出一点子,可就是的不是了。”
声音越说越低,拿着手帕掩了掩嘴角,悄声道:“宝丫头出身虽低了些,先前却也说她性情稳重和平,行事大方,家中有百万之富,嫁妆尽有的。最要紧的是,宝玉有一块通灵宝玉娘娘深知,宝丫头却有一块儿金锁,是个和尚道士给的,说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上头的吉利话和宝玉的竟是一对儿,娘娘看,这可不是天赐良缘?难道和尚道士的话还有错?上个月宝玉被魇住了,出的气儿都没了,只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持着通灵宝玉念诵了一遍,宝玉就大好了,这样的造化,别可是没有的,怎能不信?”
元春越听越奇,她就说上个月王夫怎么没有请示进宫,忙道:“宝玉可好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带个消息进宫来给?”
王夫叹道:“和尚道士说除了亲身妻母外,余者皆不可见,只顾着房里守着宝玉和凤丫头了,哪里能分出身来进宫给娘娘请安?通灵宝玉既这样灵验,想来金锁同样是有来历的,这也是看重宝丫头的缘故。”
元春犹豫了一下,道:“林姑父没了,林妹妹也是有嫁妆的。”
她常和家中有消息往来,虽然无明说,可是她亦是绝顶聪慧女子,焉能不知林家财物尽入府中,如今财物已花掉许多,若不许黛玉进门,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除非到黛玉出嫁之时将此财物尽还,可是府里情况她亦深知,哪里有钱还?
王夫忙道:“林丫头虽有,可是到进门的时候能有几个还不知道呢!”
元春亦知此理,沉默半日,道:“罢了,横竖宝玉还小,自有道理。前儿进上的玫瑰香露和木樨清露,宫里今儿才分下来,母亲拿几瓶家去尝尝,若觉得好,明儿再叫送些。”
进上之物王夫从前不大能得,如今依靠女儿得了,自觉面上十分荣耀。
还想再说什么,已到了出宫之时,元春顿觉心酸不舍,王夫好生劝慰了一番,方才出宫,既得了元春之意,于宝玉婚事上自己做主算是十拿九稳了。
过完饯花节,元春打发夏守忠往荣国府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令其五月初一到初三往玉虚观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贾珍带着爷们跪香拜佛,随着银子一同送过去的,还有端午节的节礼,一份一份写好了签子。
可巧黛玉等姐妹贾母房中说话,见了所赐之物都觉诧异。
原来这些节礼中宝钗和宝玉竟是一样的,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而黛玉和三春姐妹等同,东西最少,仅有两把宫扇和数珠儿,别无他物。
东西却是普通,只不过宫里出来的便带着十分体面。
因宝玉出门不,贾母叫袭给宝玉收了,又叫她提醒宝玉次日五更天去谢恩,余者姐妹们身边的贴身丫头都上去收了自家姑娘得的赏赐,雪雁捧着扇子和数珠儿,微一抬头,便看见贾母双眼中闪过一抹寒意。
贾母道:“天气愈热,倒乏了,们去顽罢!”
众都知贾母心里不痛快,忙起身相继告退,出了房都无话说,各自散了。
黛玉回到房里,立窗下看着外面天高云淡,暗自思量:省亲的时候,她和宝钗得到同样的赞誉,同样的赏赐,然而入住大观园时,宝钗便比自己高了一截,压过府里的姐妹成为谕旨上唯一和宝玉并驾齐驱的名字,想来其中二舅母功不可没。如今赏赐这样的节礼下来,是告诉贾母,亦是告诉府里等,她赞同金玉良缘。
说到宝玉,黛玉心中一酸便即丢开了,倒也不意。她却知道自己的婚事只能由贾母做主,自己的愿意与否并不要紧,不管是嫁给宝玉,亦或者是别,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雪雁和紫鹃等十分忧心地看着她,恐她为了这份节礼生气。
和紫鹃不同,雪雁认为黛玉生气的话,必然不是因为元春赞同金玉良缘,黛玉对此早没心思了,而是她府里和三春姐妹一样被轻视了。和那些闺阁密友交往这么些日子,再怎么说,黛玉也知道宝钗的出身是比不上自己的,连三春都比不上,可是偏偏是这样一个客得到的东西胜过她们所有,她们姐妹四个顿觉面上生疼,似被打了一记耳光。
黛玉听房里寂静无声,少时便回过神来,见众脸色,笑道:“看着做什么?不过是几件东西,值什么?也不会为了这一点子生气。”
话音一落,就听李纨窗外笑道:“就说,再没有恼的意思。”
李纨与黛玉相交最多,深知黛玉心思,不过是看贾母安排,对宝玉和姐妹们并无二样,且几次三番和湘云拌嘴,也不曾记恨过。
黛玉笑道:“天热得很,不家看着兰哥儿做功课,过来做什么?”
李纨自顾自掀了帘子进来,叫素云捧上一匹纱、一匹罗,道:“娘娘才赏的东西,瞧了,比官用的细密轻软,偏除了扇子和珠子再没得什么,故一样给一匹做衣裳,颜色虽淡了些,但是房里巧儿多,给多配些娇艳颜色,也就不避讳了。”
雪雁赶上前接了,笑道:“正说今年官用的纱罗不好,谁知大奶奶就送来了。”
黛玉莞尔道:“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咱们还能少了这些?”
李纨却道:“收了,就觉得高兴,咱们两个还生分不成?”说着眼眶儿一红,轻声道:“这些日子以来,也给了们娘儿俩许多东西呢,冬日送炭,夏日送冰,都是得用的,尤其是那些书本子笔墨纸砚,先生夸赞兰哥儿功课,全赖妹妹私底下帮着教他。”
黛玉酷爱读书,每常闲了,便去李纨那里。贾兰虽书房里上学,可是外面请的先生做八股文还使得,却十分迂腐,论起灵气,却不及黛玉多矣,故仍常请教黛玉。
等李纨走了,小荷从外面跑回来,道:“姑娘,娘娘从宫里赏出来的东西,因宝姑娘和宝玉是一样的,故府里上下等都议论呢,说娘娘的意思恐怕是要将宝姑娘指给宝玉,要结金玉良缘呢!”
黛玉笑道:“就们爱嚼舌根,不过是一回节礼,还没定呢,仔细宝姐姐的名声!”
黛玉所担忧者乃是宝钗的清白名声,雪雁却以为王夫和薛家巴不得传得尽皆知。
34
看到雪雁的神色,黛玉便知她的想法,叹道:“也难为宝姐姐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是遵从而已。
金玉良缘沸沸扬扬地传了这么久,如今不过是再添一桩罢了。
黛玉暗自庆幸,亏得自己身边严防死守,既有教习嬷嬷之功,又有赖大家之助,府里下人虽常有人说自己小性儿刻薄,但是关于这类事关清白的名声却已经销声匿迹了。
念及于此,又不觉有些同情宝钗。
自己没有这些名声,虽有贾母意愿,但是将来若是不成,倒还可以另有前程。只是宝钗在贾母的不同意下,两方母亲出此下策,黛玉认为这真真是下策,竟是不管宝玉富贵还是贫困,宝钗只能屈就于金玉良缘了。
虽然她不喜宝钗素日藏奸,但是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却也认为宝玉未必配得过她。
雪雁淡然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黛玉怔了怔,想到宝钗待宝玉的情状,隐隐有点儿乐在其中,不觉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不是宝姐姐,自然不知道宝姐姐的心思。”
宝玉如今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为人品性又好,想必她是愿意的。
若是心甘情愿,这样也好。
雪雁知她又开始感慨了,忙岔开道:“咱们的端午节礼送出去了,各处也都回了礼,我挑了些上好的出来,这就送到各处去。”
黛玉不置可否,道:“去罢。”
黛玉住在荣国府的身份似客非客,送外人节礼名正言顺,但是于荣国府这些人送节礼却有不妥,故此一直都比节礼晚些,都是各处回礼,拣上好的东西分送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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