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登时一身冷汗。
一样的人偏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是主子,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有的是奴才,不但低人一等,连生命都无法做主,纵然也有插金戴银的时候,可是不过是少数,大部分还是过得辛苦,同样的是一生好歹全看主子的心情。
所以她才希望赎身出去,她不想一辈子靠主子的心情来左右她的生命和未来。
说实话,她虽然是丫头,但在心里从来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所以隐隐有些自傲,今天容嬷嬷的话算是彻底把她打醒了,她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就算她心里认为人人平等,脸上也不能丝毫表露出来,这是为这个时代所不容的。
适者生存,她必须试着遵守这个时代的规则,以免被规则抹杀。
想到这里,不禁羞愧道:“嬷嬷教导得极是。”她虽然明白这个时代的主仆之分,奴才的命运,可是很多事情终究不太深刻,或许是没有经历过,所以总是粗心忘记。
容嬷嬷道:“我知道你是护主心切,这也是你的好处,可是你终究得明白尊卑之别。这是我吃了无数的苦头才晓得的道理,你年轻气盛,许多事情忍不住,我劝你不忍也得忍,不能到了吃苦受罪的时候才知道后悔。”
雪雁听了,深深拜谢,感激道:“我从小跟着姑娘,来时年纪不大,这里又不太教导规矩,以后我有什么不对的,嬷嬷只管教导,我心里感激不尽。”
容嬷嬷欣慰一笑,道:“日后你服侍完姑娘就去我那里,我将其中的厉害一一教你。”
雪雁急忙点头,自此以后,她便又多了一项任务,除了跟黛玉学礼仪和读书认字外,便是乘机找空跟容嬷嬷学习大户人家后院里的各种手段,她比黛玉更能接受,容嬷嬷也希望黛玉身边多一个人提点,十分用心地教她。
过一天,不管史湘云如何不舍得离开,贾母还是叫人送她回去了,顺便回去的还有一封措辞婉转的书信,信中说的什么除了贾母外别人都不知道。雪雁纳闷了一会子,她记得原著上没写史湘云什么时候回去,反正姐妹们搬进大观园时,她就已经不在了。
离开倒好,免得时时刻刻都针对黛玉,偏黛玉又不好跟她计较。
不知又过了几日,元春忽然命夏太监下了一道谕来。
原来元春游幸过大观园后,将那日做的诗词命探春誊抄后自己编次,叙其优劣,然后命人在大观园中勒石镌刻,为千古风流雅事。事后,恐怕大观园自从自己游玩过后锁上,不如叫姐妹们住进去,以免导致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又想着宝玉自小在姐妹从中长大,不叫他进去恐他冷清,又怕贾母和王夫人忧虑,便也叫他住进去。
雪雁听黛玉说完,不觉一笑,道:“这谕下得有趣。”
紫鹃不解,便问道:“何以见得?”
雪雁向她笑道:“姐姐没有觉察出来不成?我们姑娘还罢了,毕竟姓林,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却是姓贾,是本家的正经姑娘,虽说论年纪宝姑娘年纪最大,可说到底,不过是二太太的外甥女,如何在谕上明指,本家的姑娘反倒靠后?”
紫鹃一听,果然察觉出几分不妥来。
雪雁漫不经心地道:“省亲那日娘娘待我们姑娘和宝姑娘是一样的,才过几日,就变了。”
容嬷嬷在一旁点头道:“看似有理,实则无理。论亲戚,终究是姑娘比宝姑娘近。”然后,看着沉吟的黛玉,问道:“姑娘别怨老奴多嘴,姑娘可也要住进去?”
黛玉一愣,道:“方才在外祖母房里听了这谕,我还没说住不住,心里正盘算着,只是觉得馆里几竿翠竹隐着曲栏,极是幽静,是个读书的好去处,我极爱之。”
雪雁听了忙道:“我却觉得馆姑娘住不得。”
容嬷嬷见雪雁第一个反驳,微微放心,面露赞许,难怪去桑家时,徐氏只留雪雁一人在跟前,果然是一心一意为黛玉,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
黛玉问道:“如何住不得?还是别人先占了?不曾听说。”
雪雁伸出三根手指头,道:“我说姑娘住不得馆,其中原因有三。”
黛玉忍不住笑道:“那你就一个个说来听听,我虽喜欢馆的幽静,到底也得看你们的意思,若是只我一人喜欢,你们不喜欢,住进去了,终究没什么意思。”
雪雁道:“其一,馆虽好,到底太小了,统共就是小小的三明两暗,地处狭窄,家具都是按着地角打的,咱们房里有两位教习嬷嬷,四个教引嬷嬷,一个奶娘,六个大丫鬟,六个小丫鬟,这二十来个人如何住?就是挤挤挨挨也住不过来呢!”
黛玉若有所思,点头道:“你说得很是,咱们二十个人可住不下呢!”
雪雁再接再厉地道:“其二,姑娘大了,平素最该留心男女之别,若是宝二爷不曾住在园子中还罢了,如今偏也住进去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是本家的姑娘,并无妨碍,可是姑娘姓林,若叫外人知道,如何看待姑娘的声名体面?姑娘如何对得起老爷的安排?”
一席话不啻雷霆之震,几欲轰去黛玉之魂魄。
她细细一想,越想越觉有理,再看容嬷嬷听完雪雁的话一脸赞许,就知自己想得不周。
容嬷嬷叹道:“雪雁说得到底不错,姑娘今年十二岁了,若是别人家的小姐,早已相看人家了,只是姑娘在这里无人做主,才仍旧待字闺中。清白名声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就是没有什么,只要姑娘住在园子里,就有无尽的闲话可供外人嚼舌。”
黛玉缓缓点了点头,看着雪雁问道:“你说有三个缘故,那一个是什么?”
雪雁道:“我知道姑娘看中了馆中的翠竹清泉,芭蕉梨花,粉墙修舍,那如诗如画的秀美赫然就是咱们江南烟雨中的景儿,竹节心虚,乃为君子,姑娘听着风过竹林和水激碎玉之声,倚着茜纱窗看书观花,再养一只鹦鹉在窗外,的确是人间仙境。可是姑娘素来体虚气弱,不惯凉意,那地方只能摆几案床榻,不能设炕,竟不适合姑娘住呢!”
最美馆,她明白北方干冷,黛玉习惯居住在水汽缭绕龙吟细细的湿润之地,和江南仿佛的馆就成了首选,但是毕竟黛玉身体不好,即使喜欢也不能长居久住。
容嬷嬷在一旁点头赞同,雪雁字字句句说得都有条有理,全为黛玉着想。
黛玉当然明白雪雁说的有理,可是心中十分不舍,脸上就流露出来,挣扎半日,低声道:“我实在是喜欢馆,住在那里,就像是回到了家乡似的。况且娘娘下了谕,我若不住,岂不是与之相悖?反让这里人说我轻狂?”
容嬷嬷却道:“姑娘不必怕人说,这谕上只说让宝姑娘等进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又命宝二爷随着进去读书,哪有提起过姑娘只言片语?因此姑娘说不去,也是理所当然。”
雪雁赞同道:“我和嬷嬷一样的想法,横竖娘娘又没有特特指明姑娘必须进去住,姑娘去可,不去亦可。再说了,老太太疼姑娘,姑娘求老太太把馆留给姑娘做书房,难道老太太不答应不成?馆既是读书的好去处,那就留作读书之地,岂不甚好?”
除了黛玉,别人确实不配住在馆里。
黛玉思索了一番,欢喜道:“你说的很是,我这就跟外祖母说去。”
匆匆到了贾母房里,只见宝玉刚从贾政房中回来,立即问她道:“妹妹住在哪里?”
黛玉不答反问道:“二哥哥打算住在哪里?”
宝玉笑道:“我住怡红院,妹妹就住馆里如何?那里只妹妹配住,咱们又近又都清幽。”说完,不禁手舞足蹈起来,遥想大好前景。
贾母坐在上头听了,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黛玉一听宝玉住在怡红院,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住在馆里了,便没有回答宝玉的话,只依到贾母身边,道:“我舍不得外祖母,我要留在外祖母身边,至于馆,好外祖母,留给我做书房可使得?每常闲了,倒是可以去园子里逛逛。”
宝玉一怔,随即焦急道:“大姐姐都下谕了,妹妹如何反不去呢?”
贾母亦是同样诧异,摩挲着黛玉的脖颈道:“正是,你怎么不愿意去?可是受了委屈?”
黛玉笑道:“外祖母这样疼我,谁给我委屈受呢?我只是舍不得外祖母,想陪着外祖母一起住,难不成外祖母不肯我留下?何况大夫常说,我若想调理好,最好别住在阴凉之处,馆太湿润了些。再有一点就是我房里人数众多,馆太小住不下。”
贾母忙道:“傻孩子,我当然也舍不得你,只是姐妹们都在园子里住,你一个人留在我这里像什么话?馆对你身体不好,你就住在别处。蘅芜苑,稻香村,你爱住哪里都行,先紧着你挑,不止馆一个选择。”
宝玉在一旁点头道:“老太太说得是,妹妹既嫌馆太潮,就住蘅芜苑,蘅芜苑里皆是香草,又极阔朗,和我看中的怡红院一样是大观园里最大的地方,够妹妹房里人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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