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宜亲亲热热地来牵过行昭的手,暖光洒在温婉娴静的面庞上,面上细细密密的一层细绒像被擦上了一层金色的光,领着行昭往外头走去,嘴里直念着:“咱们午膳就在湖心岛上用,边喝着惠州水煮的龙井茶,边吃鱼脍,快活着呢!”
行昭仰着脸笑着点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太液池走,分了两条黒木轻舟坐人,纵然是欣荣嘴里说着不避讳,到底还是分三个小郎君坐前头那条船,欢宜、行昭和欣荣坐后面的船。
每条船上都跟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掌舵的掌舵,摇桨的摇桨,别的都缩在角落里头不开腔不答话,时时看着这头,就怕有意外发生。身后还跟了一条官绿小船,隔得不近不远,行昭暗忖,皇帝的三个儿子可都在这上头,等于是大周的全部身家了,谨慎排场更好,若有个什么意外,今儿个跟着的几个人连着欣荣,连着她,也都别想活了。
出也出来了,左右这些时日过得心里头委屈,行昭便彻底放松下来,轻笑着同欣荣与欢宜说着话儿,从“宫里头的胭脂鸭脯好吃还是翡翠白玉羹更好吃”到“襦裙上是绣桃杏好看,还是一片素色绣暗纹更好看”,东拉西扯地,伴着清风绥绥又有梨园子弟在宫墙那头幽幽地吹起了竹笛,行昭一颗心放松下来,偶然抬头便兀地看见六皇子佝下身为四皇子擦干净落在船舷上的几滴水珠——连皇家都能兄友弟恭,侯门却不得清净,实在可笑之极。
六皇子一抬头,正好看见小娘子微张了嘴,面色光润地瞧着这头,眼神亮极了,像一支还含着苞的挺得笔直的玉兰花。不,如今小小的娇娇俏俏的人更像开在富贵人家的西府海棠...
六皇子下意识地将手往袖里缩了缩,摸到了一封封着青泥印儿的信笺,顿感喉头苦涩,忙移开了眼,望向别处。
行昭不禁愕然,耳边却正有欣荣长公主的柔声软语“过会儿的鱼脍让明师傅来切,他刀工是膳房最好的,切得像澄心堂纸那样薄薄一层,手拿起来瞧,能看见后头的物与景儿...”
六皇子这样个性的人,稳沉冷静又擅言,活脱脱又是个贺琰和黄沛。
行昭无意去揣测六皇子的言行,便笑着转过头来,继续与欣荣笑说话儿:“这样薄!怕是筷子一夹,鱼肉便碎了吧?那哪儿还能吃下去啊...”
“这就是明师傅的得意之处了!鱼肉不仅能够夹起来,还能沾了酱,然后还能放进嘴里嚼,一嚼便是鱼肉的清甜味道还掺了些其他轻微的味道,好吃得很!”
欣荣瞪圆了眼睛,提高了声量说话,却见前头二皇子立起身来要去划桨,吓得连忙高喊了起来:“老二!快坐下!掉下去了可不是好玩的!”
二皇子登时兴味索然,摇摇晃晃地又蹲下身子来,却与六皇子咬耳朵:“果真是孔圣人说的话儿对,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明明是在说着悄悄话儿,却大声得让两个船上的人都听见了,欣荣大声笑着喊:“咬耳朵都不会,可真真儿是让人着急呢!”
众人随着笑出了声。
正近晌午,湖畔有碧波青柳,南北小饶通,食过午膳,欢宜便拉着行昭穿过樟木林,将挡在眼前的那支碍眼的枝桠拉下,细声细气地指着远处的玉楼飞檐告诉行昭:“...你瞧,重华宫看起来像个太极图,可未央宫像个福字儿,所以未央宫是历代宠妃住的地方...”
行昭探头向外看,连连点头。
欢宜又拉着行昭要换个地方瞧,一转身却见着六皇子立在身后,行昭吓一大跳,敛了神色又唱了个礼。
“大姐您去瞧瞧四哥吧,中午非得要喝梨花酿,如今醉了拉着二哥不肯撒手...”
六皇子素来平和的语气里带了些急切,欢宜对这个胞弟素有忍让和宽纵,眉眼轻笑地带着调侃望了望他,也不揭穿,便先让行昭一个人留在这儿,举步往那处走去。
行昭连忙跟上去,却被六皇子在身后一声压抑而急促的低语缠住了手脚。
“温阳县主,慎有急事要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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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今天忙的差点要断更!下周双更!
第一卷正文 第九十七章 踟蹰(下)
行昭一转身,便看见了一个身形颀长,神容焦灼的少年单手拂开挡在眼前的窄长香樟树叶子,有光透漏过如层幛般细密的香樟叶,在少年的脸上或明或暗地投下了斑驳点光。
六皇子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郎君,清癯秀雅,眉头紧蹙,却让一双眼睛亮得像浩瀚天际里熠熠生辉的星辰,可行止之间又像山野晌午时分淅淅沥沥落下的带了些迷蒙的一场烟雨。
若说二皇子像是个潇洒倜傥的侠士,那么六皇子就是一个执扇寡言的文人。
行昭心叹一声,抛开先入为主的偏见,不得不承认六皇子实在是一个相貌出众的少年。
可世间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好皮囊。
贺琰不也是个定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吗?
行昭轻笑一声,微不可见地往有光的地方动了动,垂下眼睑,边十足恭敬地福了身,边轻声缓道:“不知六皇子唤臣女所为何事?”
六皇子感觉自己袖中的那封信像有千钧,又像有火在烧,烧得滚烫滚烫的,还会发出兹兹的声响来骇人,终觉不妥,半道改了心意,话到嘴里又转了一个弯儿。
“...慎只是想同温阳县主说,方将军,哦,也就是你舅舅是一个极英武又文韬武略的人。他平了苗安之乱,稳固了平西关,西北的儿郎不认提督,只认得大将军...这些都是方将军的功绩。方将军以血肉之躯保家卫国,于大周,方将军就是再世的卫青,不,是岳飞...”
少年的声音沙沙的,从一开始的犹豫和不确定,越说越柔和。分明带了些安抚的神色。
话到最后,六皇子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头避开了行昭的眼神,露出来的耳根子却红红的。
六皇子在贺琰面前都能侃侃而谈,能帮二皇子解围和救场,如今说着话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这行昭越听越糊涂,听到后来不禁心惊肉跳起来,岳飞可没有好下场!
忙仰起脸,紧张地看了看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六皇子。草草地蹲了蹲身子,神情感激地迎合着:“臣女谢过六皇子夸赞...”
脑子里却飞快地转个不停,方家的探子在西北老林每隔半旬就递个信儿回来。也没听说西北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啊...六皇子最近才领了命去户部当差,就算接触到了前方战事,也只能对一对钱粮账册,上哪里去接触到更深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提及舅舅,就像那回莫名其妙地送了盒膏药来...
行昭摸不清头脑了。再迅速抬头觑了觑六皇子红通通的脸,瞧不出什么喜怒来,舅舅是方家的希望,是雪耻还是将背上沉重的看不见的谣言枷锁过活,就看舅舅要怎么回来了!
她与方皇后有这个力气对付应邑,可能将胳膊伸得这么长去对付权势煊赫的临安侯吗?
像三伏天被冰水一激。行昭感觉心里头沁凉得憋着慌,探出半个身子,神色如常却慢了语速问:“六皇子可是在朝堂上听着了什么风声?按理说这并不是臣女应当过问的。可正如您说的,方将军也是臣女的舅舅,是皇后娘娘的亲哥哥。早些说,能让我们都有个准备不是...”
她以为方祈战死沙场了!
六皇子手在袖里紧紧攥着那封信,指节发白。这封信让他夜不能眠,日不能食。
沉下心来细细一想。从信的出处再到藏匿的地方,其间破绽百出,他是一个字也不信,却也能想象得到这封信在朝堂上引起的轩然大波。当他将这封信一目十行看完时,头一个在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那个左面颊还有着一点淡淡粉疤的小娘子,眼神极亮却不会刺伤谁,安静却不会让人尴尬,别人说什么都能笑着接下去,对金枝玉叶的欢宜是这样,对在凤仪殿当差的那个小宫娥也是这样...
母亲将逝,胞兄生死不明,父族态度晦暗,已经都这样可怜了,又何必再拿这些的东西让这个小娘子再次深陷泥沼呢...
所以今早才会特意选了这身素净的衣裳来,才有了此刻生疏的安抚,和心头的那股没头没脑的情绪。
揪着信封的手指渐渐松开,再等等,再等等吧。
终有水落而石出,世间从没有风沙会一直挡住眼睛的道理。
六皇子神色一松,释然一笑,像二月破冰而出的新绿抽芽,笑着摇头,一边将藏在袖里的信塞得更进去,一边弯下腰同行昭说着话儿:“无事,只是定京城里谣言猛于虎。温阳县主只要牢牢记得你舅舅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就好了...”
行昭惊愕,素来稳沉静言的,与她并无瓜葛的六皇子,是听见了定京城里的谣言,如今当真只是为了安抚她?
一双杏眼睁得老大,一瞬间又神色如常,笑着轻声道:“流丸止于瓯叟,流言止于智者。只要皇上和您都记得舅舅为大周做了些什么,就算外头人再怎么说,也动摇不了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