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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 番外完结 (董无渊)



“你怎么来了?”贺琰以为来人是太夫人,却不想最先来的是小女儿。蹙着眉头声音更冷了。却想起来素日里对小女儿的宽待,语气软了几分,扬声唤来白总管:“...将四姑娘带到夫人那里去。正好陪陪夫人。”

行昭先是向贺琰屈膝行礼,后蹲下身子,从衣襟里掏出一方帕子,轻手轻脚地给那兵士正沁血的胸口擦了擦,凑近一看。才发现胸前有一道深可见骨头的伤口。行昭对伤口没研究,可也知道这伤口又深又窄,肯定是一箭射穿的,后来这位兵士狠下心将那柄箭自个儿给拔了出来...

那兵士的伤口被手一挨,九尺的男儿汉带着明显压抑地“呲”了短促一声,让行昭顿时眼眶一红。小娘子稚气的声音却平和得让人心安:“我是方将军的亲外甥女。‘方家军,好儿郎’,定京城里没有夸错你们。”

行昭话一出。这样铁血的男儿汉鼻头一酸,顿时有些撑不住了。一路颠簸,鞑子的暗箭难防,中了埋伏,只能找绝壁残岩里走。伤口再痛。也不敢停,因为西北还有正在撒着血。拼着命的弟兄们,还有那个混在军营里和最低等的士兵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将军!

伤口的旧肉在烂掉,新肉在长出来,可什么也不比上这一刻心痛。九尺男儿汉抹了把脸,挣扎着起身,要俯身跪拜,哽咽道:“西北五万兵士对不起苍南县的民众,是我们无能...”

行昭的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直拉着他,不许他再动了。

贺琰面色冷峻,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女儿,听到‘方将军的亲外甥女’时,眉间蹙得更紧了。

白总管掸着袖子绕过屏风进来,心里头直道晦气,四姑娘不遭排头,可有的是人遭排头。

果然听贺琰沉着声音,耐住性子再吩咐一声:“把四姑娘领到夫人那里去,哪有小娘子家家的晚上到处乱走的!”

行昭让莲玉扶住兵士,起了身,又冲贺琰福了个礼,垂着头,将眼落在襟口处的蝙蝠盘扣上,软声软语:“这位大人伤得极重,父亲要不要先请大夫过来瞧瞧?赶紧处理好伤口了,也能撑起气力同您一道去面圣啊。”

一番话,两个意思。

贺琰听出味儿来了,单手拦了白总管想上前去的动作,带了几分谑意看了看小女儿。方家的事儿他不着急,他与方祈素来瞧不对眼,方祈嫌他面和心苦,他嫌方祈粗鄙顽劣。鞑子这一次进攻的五万人想来是鞑靼里的青壮年全都上了,大周什么都不多,人最多,打车轮战,以多敌寡还是有信心的,所以多拖了拖,除了对方祈是生死攸关,对其他的事儿其实没多大影响。

只是苦了方祈了,平西关没守住,方家的几世英名就败在他手里头了!

脑中却无端浮现出了应邑宜娇宜嗔的面目,又想起方氏的愚蠢、懦弱和迟钝。

“伤肯定是要治的,留在府里慢慢治吧。皇城早就落了锁,我朝还没有臣子半夜叩开宫门的先例。既然有方将军的书信,明日一早,我独自一人去面圣也能说得清楚。”贺琰沉声说,见面前眼睛红红的,脸蛋红红的,眼神却亮极了的女儿,第三次吩咐:“赶紧把四姑娘带下去!”

白总管战战兢兢应了一声,上前就要来请行昭。

慢慢治,明早再独自面圣!

战场的事儿,争分夺秒,更漏每漏下了一粒沙,就是放弃了一条人命!独自面圣,还不是贺琰想怎么说,便能怎么说了?

行昭明白过来贺琰的意思了,忍着气,更忍着伤心,挺直了腰板,仰头看贺琰。旁人都说她不像她那面带着福气像的大夫人,却像极了她那气度风华的父亲。连贺琰素日也常说,儿像舅,女像爹,待她多了一分其他子女没有的宽和。

明明是牵扯至深的亲缘,为何一定要走到针锋相对的境地!

“战机不可延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父亲考校哥哥的文章。兵士中了伤,都能破开定京城的宵禁,一路敲到贺府的门口来。皇上是明治之君,您是肱骨之臣,臣至忠心则君至智。您为了国事敲开皇城,皇上只有赞赏您的...”行昭手袖在袍子里,握成一个拳,心里头满是火气和悲伤,贺琰吃软不吃硬,可生性凉薄的人,向他哀求也是没有用的。

贺琰一抬眸,眼神却落在高几上摆着的那盆蜀地矮子松上。

行昭回头望了眼那兵士,莲玉已经打好了温水,又从小厨房里开了一盅烈酒过来,先清洗了伤口,再用烈酒去烫。那兵士吃痛,死命咬住牙关,一双眼睛充得满是血丝。

舅舅、母亲、哥哥、方皇后,几个人的面容飞快地交叉浮现在眼前,最后定格在梦中母亲痛苦倒地,铁青的那张脸上。

行昭上前一步,眼眶含泪,扯着贺琰的袖子,哀哀说着:“前朝有宋直谏当堂指着仁宗的鼻子骂,我们贺家是靠纳谏起家的勋贵,我们都不敢去敲皇门,还有谁敢?兵士大晚上的破城报信,明儿个全定京就能知道详情,到时候皇上问起来,您该怎么答?”

这番话说得就有些重了,直直将了贺琰的军。

为什么一大晚上知道了这样严重的军情,不去报给皇帝,而是压了下来?欺君,瞒上,还是另有所图?

贺琰怕的是什么,怕的就是失了圣心,受到猜忌!

“援军慢一刻去,将军的危险就多一重。我还撑得住,我同侯爷一起去!”兵士捂着伤口,摇摇欲坠地站起来。

白总管左瞧瞧,右探探,终是叹了口气,上前扶住那兵士。

贺琰心头百转千回,方祈带着三千人往西北去,西北是什么?是鞑靼的老巢,鞑靼连平西关都破了,还能怕别人送上门来?方祈若是战死沙场,倒是功过相抵了。可平西关破,总要有人来承担罪责。被皇帝迁怒的只能是方皇后,方皇后一倒,方家可果真是倒了...

行昭高声道:“舅舅是西北的战神!无往而不利!谁又能斩钉截铁地说舅舅没有个翻盘的机会了呢!”

贺琰一听这句话,顿时想起了年少时候,他与方祈一同去拜骊山上隐居的何大士,何大士对方祈青眼相看,赞誉甚高,对他却只摸着美髯笑而不言...

“既然你还撑得住,那就进宫吧!”贺琰袖子一甩,将手背在后头,没往屋里再看一眼,便起身往外走。

行昭抿嘴轻轻一笑,转过身,低声嘱咐那兵士:“...见到皇上,不要一味地夸赞舅舅,你一定要牢牢记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是皇上的兵,拿着皇上的粮饷,不要提方家军,也不要过于推崇舅舅。”

兵士一愣,随即重重地点头,靠在白总管身上,吃力地往外跟着。

待几个人渐行渐远,再看不见身影后,行昭身形一软,顺势就瘫在了小杌上。

这几日雨后初霁,能清晰地看到在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中,有星罗密布,却再无安宁。

第一卷正文 第五十七章 尘埃(下)

一整晚,行昭都陪在大夫人身侧,大夫人坐立难安地在里间,先让黄妈妈去二门守着,说是一有消息就赶紧派人来报,而后月芳又问要不要派人去和太夫人说一声?大夫人轻轻摇头,只声音低低地说:“先别和太夫人说。”又抬头不知道望向哪里,语气十分低沉,轻喃一句:“到底祸福还未知呢,怎么能过早下定论...”

行昭已经习惯大夫人哭哭啼啼和凡事无主张了,大夫人这样达观的表现,让行昭欣喜若狂又深感诧异。

她不知道方家的波澜到底是什么,再加上如今的一切都已经脱离了原有轨迹,她甚至不能笃定方家是否能够如同前世一样安然度过。行昭强压下心头惶恐,点点头笑着向大夫人回应道:“是呢,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舅舅骁勇善战,否则哪能将平西关守这么久?再说兵不厌诈,优劣之势如易如反掌,谁又知道舅舅没有存下一招杀手锏呢?”

大夫人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勉强扯出一丝笑。方祈有什么能耐,她最知道,十岁时,与三个壮汉互练,就能游刃有余地全部撩翻了,就这样爹爹还骂他“手段拖沓,处事软绵”,大概除了她的方家人都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本事...

这样想着,千钧重的心,好歹左右晃了晃,好像轻了些。

大夫人像是想起什么,连声招呼人:“...把纸笔备好,我要抄《地藏经》。”眸色一黯,低低道:“战死沙场的兵士千千万万个,在边疆,活人们连生死都来不及顾忌,又有谁会想起给牺牲的人超度呢...”

由己度人,行昭探过身子。小手覆在大手上,一切尽无言。

整个夜里,一个正院的人都没合眼,供桌上裹银雕福纹烛台盛着的烛蜡一滴接着一滴地顺着留下来,却在半道上凝固了,像极了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又像一颗连着一颗的珍珠。

辰时初起,九井胡同里响起了打更声,行昭睁大了双眼,直直看着东边有一团暖阳从山坳处一点一点地蹦出来。天际处蒙上的那层灰迅速席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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