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燎到皮肉上,顿生焦味儿,乱军四下逃窜,后有兵士泼水救火却只是徒劳!
城下万人,楼上八千,一攻一守,僵持不下!
陈显端坐于帐中,听探子来报,“…端王妃在城楼之上,怕是来坐镇的!”
一个女人胆量如此之大!
陈显沉吟半晌,他们要拖时间,他就陪他们拖时间!等外城十四万兵马压城欲摧之时,谁胜谁负,可不是靠胆量来论英雄的!
陈显撩袍出帐,众将士让出一条宽道来,陈显单手接过传令官递来的黑漆筒形扩音器,声音拢在聚口处,再由广口传出去,听起来有些闷人。
“端王妃——”
行昭一挑眉,一扬手,领兵领回意思,单手扬起小红旗。
陈显轻笑一声,笑声断断续续闷在口儿里,紧接着便慢条斯理道,“有人说我陈显今夜是在逼宫,我道不然!我陈显当不起这等罪孽!我一个读书人,既手无缚鸡之力,又一片肝胆丹青,说我陈显逼宫?…这罪名可就重了!”
行昭单手掌椅背,微不可见地紧抿唇角。
领兵探首轻声问行昭,“要不要让微臣和他说几句?”
行昭摆手制止,“听他说,楼上攻势不要停,怕他借故拖延时机,以候援兵。”
领兵连忙点头。
“我陈显和史统领纠基兵马,挥刀皇城脚下,求的是一个道理。”陈显缓声缓气中带了些嗤笑和嘲讽,“皇上已不出早朝多日,我手上握着皇上玉玺亲章印下的那方圣旨却没办法呈上去——谁都知道方氏是个怎样的女人,既无为国之大体延绵子嗣之功,又无贤妇好德之质,实在难堪大任!我只好出此下策,好让那方圣旨得见天日,以慰帝心!”
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陈显到底脱不出读书人那股子酸腐劲儿的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所以承祧守器,所以继文统业,钦若前训,时惟典常,越我祖宗,克享天禄,奄宅九有,贻庆亿龄,肆予一人,序承丕构。纂武烈祖,延洪本支,受无疆之休,亦无疆惟恤,负荷斯重,祗勤若厉,永怀嗣训,当副君临…咨尔皇七子,体乾降灵,袭圣生德,是用册尔为皇太子…”
原来如此!
陈显想要名声,也想要江山,更想要后世史书的美誉赞扬,打着扶持幼主的旗号谋划逼宫,总比黄袍加身陈桥兵变要来得温和有德一些!
他要在阵前给自己正名!
行昭莫名其妙笑起来,伸手唤领兵,“摆弓弩,射陈显!”
领兵目丈距离有些为难,“…怕是射不到那样远。”
“那就朝着他的方向射!能射多远射多远!”
领兵领命而去,箭矢不长眼,直冲冲地冲破天际,“唰”的一声定在了陈显阵前!
陈显后话被打断,勃然大怒,再将那方明黄折叠三折往前襟一藏,手指高挂宫灯的城墙之上,“再攻!加大力度!援兵就在后面!拖也要把内宫里的禁卫拖死!”
话音将落,后帐便有斥候来报,气喘吁吁,“…定京城门…定京城门打开了…”
“是外城人马进城了吗?”
不该这样快!
他将外城人马放在内陆以警戒从西北杀过来的方家军,从接到军令到今,他们至少得花足足三个时辰才能进京入城啊!
探子扶在帐幔之上,死命摇头,“不是…不是营卫!不知道是谁的兵马!浩浩荡荡一群…全是骑兵,黑黢黢的盔甲瞧不出来是哪里的,也不是从内陆过来的,看舆图应当是从天津沿海而来,行军极快!”
全是骑兵!
陈显手头陡然一松。
“砰!”
木质扩音筒摔在地上。
天际尽处,雾气蒙着一层微光的薄纱,好似有暖阳初升。
黎明了呢。
行昭静静地看着,笑了笑。
☆、第两百八四章 归
无论前夜故事如何,今日太阳照常升起。
暖阳之下,城墙斑驳,定京内城一片萧索,断壁残垣还说不上,可街角末尾的红砖灰墙烧得焦黑,断砖砸在地上,砸碎成一连串的渣滓。
由定京城门行军至顺真门,需两个时辰,从皇城背后的骊山再退至定京外城,则需三个时辰…
如果来的不是营卫,那…来的是谁!
陈显身形猛地一抽,稳住身形再问探子,“来人约莫有多少人马?”
“一行五十人,从城门至东郊,见不着头亦看不见尾!”
探子沉声道,“大致估算有近两万兵马!”
“两万轻骑兵…”
骑兵与步兵是没有办法相较而言的,一队训练有素的骑兵在变换阵型中就可以全歼步兵,马蹄无情刀箭无眼,一个居高临下砍杀,一个立在地面仓皇逃窜…
两万装备齐全的轻骑兵干掉如今这四万人手,绰绰有余!
这两万轻骑兵到底是谁的人!?天津、河北等距京近的地方,他早已撤下他们总督手下的人马!从天津外海上陆...到底是谁!江南总督蔡沛亲派人手前来递信,贺行景麾下的人马已经全军覆没,永沉水下了!难道是…蔡沛反了…
不可能!
蔡家从他手中拿到的总督位置,蔡沛是靠受他的照拂与力挺才在江南稳住脚跟的,蔡沛不可能反水坑他,这无异于自毁长城…
帐外喊打喊杀。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大人…大人…”
探子连声唤道,“内城之中的…并不是我们的人马?可守城门的总兵极为顺畅地便放了行啊!”
陈显面容陡变狰狞,他以为他是设局之人。哪知事到如今,他才是被困在这局中之人!
偏偏他到现在才看透了这个局!
帘帐被风吹起,陈显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向搭着云梯向上攀的将士们,他该怎么办!是趁这两个时辰将皇城强攻下,只要鼓足一口气儿,把贺氏和方皇后拿在手中,论他几万兵马,照旧俯首称臣…
还是收拾兵马退回外城,重振旗鼓。鼓足士气重来一次!?
帐中气氛沉凝,几位将领连大气也不敢喘。
隔了良久,又像隔一瞬,终听陈显咬牙切齿地斩钉截铁出声,“让史统领留五千兵马做最后强攻,再派一万人马往内城去拖住那队人马,剩余兵力绕过皇城向骊山西侧前行,探子策马命外城十四万兵马接应——咱们暂且盘踞骊山,来日再战!别忘了咱们手上还有十四万人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筹码还在,咱们就没输!”
这是要撤啊!
拿一万步兵去拖住两万气势汹汹的骑兵…
听传令兵来报,史统领心在绞痛,这些都是他的兵,都是他手把手,一个一个选进九城营卫司的军户,有的才十八岁,有的才娶亲,有的还未生子…
现在全部都要变成填坑的炮灰!
精挑细选出来的五万人马。如今剩下不到三万。陈显仍旧还要让那一万五个人,一万五个兵拿命去铺平他们后撤的路!
传令兵眼眶也烫得很。挺直脊梁,朗声连唤两声,“统领…统领!咱们要不要听陈大人的话。要弟兄们明晃晃地去送死…俺…俺看不下去!”
“要!”
史统领双眼红得厉害,吼道,“事已至此,只能成不能败,一败,不仅这一万兵士的命没了,连咱们,连城外那十四万弟兄的命也保不住!”
传令兵猛地抽泣,只听史统领扯开喉咙嚷道,“前头顶上,后面的跟我来!”
盔甲上沾着血,史统领扬刀而起,振臂一挥,战局之后的一众兵士高喝一声,紧跟其后。
史统领是要和那些将士们一起直面骑兵,一起战死沙场!
传令兵一瞬之间,泪如雨下。
城墙上顿时轻松下来,留下的乱军寡不敌众,天一亮,攻城者更难行动——一举一动皆被城楼上的人看在眼里,纵然史统领激起了乱军最后一击的士气,却仍旧败得一塌糊涂,连城墙的边都没摸上。
领兵执剑挺立于城楼之上,咧开嘴,再拿蒲扇大的手掌抹了把脸,脸上黑黢黢一片,也不知是哭还是笑,不敢直视行昭,语气落得极轻,“他们撤了…”男儿汉猛地提高声量,“他们撤了,今日我们保住皇城了!”
太阳缓缓升在半空,
行昭胸中酸涩,脚下一软,莲玉赶忙扶住,一开口却发现嗓音嘶哑得说不出话来,扭头看城墙之下,一片狼藉。
莲玉眼神极尖,望向远方,瞳孔猛然放大,手心发凉推了推行昭,“王妃…王妃…他们又杀回来了!”
行昭一个挺身,转身扶在墙沿探头看。
远方有马蹄踢踏之声,眼下有凉光渐显的盔甲冷色,行昭手心攥紧,领兵再抹一把脸,心里骂了声娘,妈的,这个老狗贼还敢动骑兵,反应极快转身交待,“再架热锅,他娘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手!”
行伍愈近,声响愈大。
谁能想象得到,这样庞大冗杂的军队,声音却是整齐划一,披一色铜编铠甲,大约是因为染了血,血色一沉铠甲便为墨黑,列队骑骏马,负手背长枪,头盔盖顶,却仍能遥看军士目光坚定直视正前,除佩剑撞击盔甲时的闷声,再听不见其余声响。
行昭紧紧捏住莲玉,莲玉吃痛。
“嗬!”
城下一声高喝,轻骑让出一条窄道,两匹枣红骏马快步而出,后一匹始终却前人三步,前匹马上之人头顶重盔,单手执长刀,脊背挺拔,立刀于地,那人迎光仰脸,露出一张长满络腮胡的古铜色正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