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神色一木,心下冷哼,大手一挥让六皇子这一长番洋洋洒洒的骈文赞扬可别在说下去了,索性一锤定音:“赏方指挥领良田千亩,黄金千两,人老了是该让贤了。”
人老了该让贤了...
六皇子埋首退后一步,回原处站定,好似佳音入耳又像波涛十丈。
那头的早朝还没下,这头凤仪殿便接到了消息,方皇后颇有些不忍心,叹口气儿:“你二舅公是个闲不住的,年轻时候就喜欢带着你舅舅抄上东西去大漠里射狼,平西关比京里的城墙高出几头来,论是三九隆冬还是三伏酷暑,天一暗,你二舅公准要提壶老酒,上城墙往远方瞅一瞅...”
每一个西北出来的人,对那一方天地都有一种叫人难以理解的执念与偏爱。
这与思乡情切不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归属与相拥之情。
行昭长在定京,一辈子拘在定京,其实是不懂这份感情的,面上笑了笑:“二舅公年岁到底是高了,他老人家想登墙头看大漠,难不成还有人敢拦?舅舅既然敢附议二舅公致仕,就一定是有后手等着陈放之和贺现的...”一道说一道给方皇后递了盏乳酪过去,语气郑重地许下承诺,“您也一定还能回西北去的。”
方皇后转了头去,无言轻笑,再未接话。
将过午晌,雨就嘀嗒嘀嗒地往下落了,瑰意阁外间新栽了一株还没成活的美人蕉,雨是春天的雨,打在还没长成的狭长的如碧玉翡翠般的芭蕉叶上,倒也还是有那么点儿绿蜡卷夏风的意思。
行昭卷了本书仰靠在了暖榻上瞧,凑拢了嗅,还有股沉墨未干的味道。
“放了一个冬,书上潮气儿重得很,哪日寻个艳阳天,咱们将书拿出去晒一晒。”行昭不喜欢闻水汽儿,索性掩了书卷轻声轻语地和莲玉吩咐。
莲玉探头望了望天儿,却笑:“怕还得再等一两个月份,等入了夏,天气儿便好起来了...”
莲玉话儿还没落地,其婉便撩帘进来了。自小进宫礼数是刻近骨子里的。再急的事儿行过礼后才有心思说:“这场雨来得急。端王殿下没带伞,路过凤仪殿来问皇后娘娘借伞,皇后娘娘找了来找了去也找着一柄好用的,让姑娘捎带柄伞去正殿...”
偌大个凤仪殿没把伞?
行昭掩眸一笑,莲玉寻了柄素青竹柄的油纸伞来,行昭接过来就往正殿走。
瑰意阁离正殿近得很,没几步路就到了,隔着游廊便听见里间有声音。少年郎的声音总是很好认的,六皇子习惯说话儿停一停,说完半句停一停,像是在想又像是在特意给听者留出时间。
“慎到底年弱,若无皇后娘娘当机立断,就怕父皇的一念之差。”
差之毫厘,去之千里。
什么一念之差?六皇子要做戏求娶陈婼,若是皇帝一念之差里遂了他的意,她与陈婼的恩怨情仇两辈子都怕是解不开了。
“我出手不过是让阿妩早些入皇上的眼,你若慢慢来。曲折迂回,结果都是一样的。”这是方皇后的声音。又听她长叹一口气,“你是我看着长成的,又是淑妃的儿子,我自是信你。我且只问你一句话,权势与亲眷血脉,哪一个更重要?”
“慎身边之人更重。”六皇子语气坚定,“站在高处才能护之周全,先有因再有果,世人却常常本末倒置。慎不是聪明人,却也知道,该将什么放在前,什么放在后,若无人相随,即便手掌权柄,也只是个孤家寡人,岂不可怜?”
行昭撩帘的手滞了滞,身形未动,手腕却将廊间的风铃碰响了,抿嘴笑一笑,干脆抬脚入内。
方皇后端坐于上首,见是行昭过来,笑着招手让她快进来,又指了指六皇子:“...淋了一脸的雨,凤仪殿可没备下老六能穿的干净衣裳,你赶紧将他送出去,淑妃怕是也急得不得了。”
行昭立马老脸一红。
西北的作风就是丈母娘亲手把自个儿女儿推出去?
六皇子倒是从善如流起了身,单手从行昭手里接过伞,侧身撩了帘子,示意行昭先行。
“哗”地一下撑开伞,六皇子便接过了伞柄,将伞往行昭那处歪了歪,当真站在小娘子面前,心里头打好的腹稿又有些说不出来了。
只恨现在面前没摆上几瓶花雕酒!
六皇子有些恶狠狠地想。
两人默契地都没往宫道上走,沿着凤仪殿的红墙绿瓦的墙角跟儿悄悄慢慢地走。
雨打在伞上,迅速分成了几股,在腻光的伞面上打了几个旋儿,再顺着伞沿往下坠,“嘀嗒嘀嗒”地正好直直落在绣鞋前头,行昭便停了停步子,抬头望六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出来得急,没换木屐...再走,鞋袜怕是要湿了...”
六皇子一愣,随即便笑出了声儿来。
少年郎的声音和着雨声,像落在玉盘上的珠翠,行昭脸越发红,踮起脚便想去抢伞柄,六皇子人高手往上一撑,行昭便抢了个空。
“好了好了...慎不笑便是...”
六皇子眼里话里全是笑,“近日过得可好?”
过得可好?
这问的是什么话儿啊。
又不是久别小聚,也不是十年未见,不过半载的离别,怎么就问出了牵扯得剪不断理还乱的意味了?
行昭不想回这番话,索性仰脸拿手去拨弄系在伞柄上的如意结,想了想才点头:“自是好的,睡得好,用得好,常先生还时常沐休放假...”
“可慎过得不太好。”六皇子笑一笑,脸上尽是清朗,“从不晓得娶个媳妇儿也这样难,围魏救赵,声东击西,早知今日,慎一定拜在方都督门下,将那三十六法都学个全。”
正文 第一百九三章 事成
行昭脸红得厉害。
站在小石板路上,正好吹穿堂风,风打在脸上也不觉得凉,反而觉得风都被烫呼呼的一张脸暖热了。
小娘子红扑扑一张脸,像是掐一把就能出水来似的,心里有些嫌弃自个儿的,好歹活了两辈子,吃过的饭怕是比小六子吃过盐还多,怎么就被几句话逗弄得脸都红一片了啊。
小六子说起甜蜜话儿来,当真是天资卓绝啊...
绣鞋薄薄的一层,膈在突起的小石子儿上,磨得脚心痒得很,雨水像帘幕一样一滴接一滴地落,最后串成了线,没多久就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清亮的小水洼。
六皇子收了伞,二人便退到了乌瓦房檐下,行昭低头看脚下是干的,外头的地儿却是湿漉漉的,泾渭分明,莫名心里有种安宁。
原来两个人不说话,也是不会尴尬的。
六皇子凭身而立于三步开外,眼里嘴上全是笑意,值了,就算险些将自个儿给绕进去,也都值了,正张嘴想开口说话,却听行昭轻声缓言地开了腔:“...还得加个美人计。”
六皇子笑得憨,原是愣一愣,再一想才明白行昭的意思,是在说顾氏的煽风点火?
皇后是怎么将那顾氏捧上去的,又是怎么说动她的,又是怎么摁下她的,他不是没想过,也试探过淑妃,淑妃便装作没听见,他便也不问了。
皇宫里没有人能不劳而获,顾氏拿了什么与方皇后交易,他并没有兴趣知道。
无外乎。性命和忠诚。
宫里头的女人美得艳得好像太液池畔的花儿。风一吹春一过。就凋了,谁也不记得这花儿这样美过,顾氏拿性命去换这滔天的恩宠,怕自己心里也是乐意的吧?
“顾婕妤是聪明人。”六皇子笑一笑清朗开口,将伞往近身处拿,不叫水落在小娘子身边儿。
“阖宫上下哪个不是聪明人?”行昭也跟着笑,“聪明人和聪明人的厮杀不见血,只要命。阿妩是个蠢的。若无皇后娘娘的庇护,孤零零地扔在这宫里头怕是骨头渣子也剩不下来。”
话到最后有侥幸也有感慨,却陡然发现人与人的相处好像果真是有缘分在的,她不用绞尽脑汁地去应和六皇子,也不用费劲心思地去猜测六皇子的喜好,更不用怕一句话没说好,便会引得他勃然大怒。
前世她执拗地爱着周平宁,所以生来便在他跟前矮上一头,战战兢兢畏畏缩缩。
恃宠而骄,恃爱横行。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对求而不得的东西心怀仰慕,而对近在咫尺的人横眉冷对。
“蠢一点儿好。两个人里头有一个人聪明就行了。”
六皇子手紧握在伞柄上,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虎口有薄茧,行昭眼睛尖,一眼便看见了,习武之人常年执弓,弓箭那根弦摩擦在虎口处,便会留这个印迹下来。
方祈有,行景也有,可六皇子走的是文路,手上怎么会有薄茧?
行昭来不及问出口,耳朵里却听见了六皇子轻描淡写的后语。
“阿妩也不需要去应付那些聪明人,因为根本就不会有。”
行昭猛地一抬头,便撞进六皇子的眼里,在清净的瞳仁里隐约看见了自己个儿瞪圆一双眼睛,轻启一张嘴的傻样子。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他...他不准备纳侧妃,收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