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人参方都督什么?”六皇子蹙着眉头,紧接着就问。
“冯大人与应邑长公主成亲那日,方都督将回来,方都督是个性子直冲的人,一听冯大人这么诬蔑过他,便气得一箭去搅乱了那日的喜堂...”行昭想了想回,这是定京城里都知道的事儿,没什么不好说的。黄家的折子被压了下来,可并不代表朝堂中文官的声音就此消无,她没由来地就想说给六皇子听,一番话道完,又往外望了望天色,暮色四合,已经黑压压的天已经完完全全沉了下来,便敛眉福了身:“皇后娘娘让臣女早些回去,您也早些歇息了吧。”
六皇子紧锁眉间,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信被藏在应邑的嫁妆匣子暗格里,冯安东曾死谏方祈!而现在驻守西北的梁平恭,恰巧是冯安东原先的舅爷...
六皇子一抬头,眼帘里便撞入了小娘子素净直挺的背影,在明暗之中,斑驳之间像极了一束温和却倔强的玉兰花。
这是一场阴谋,一场箭指方家的阴谋,如果不将藏在深处的那个人揪出来,小娘子看似平静的生活随时会突逢巨变!连朝堂之上都不会清净下来,戍边大臣被无端诬陷,皇帝忍不了,可一旦涉及到慈和宫顾太后心尖的宝贝时,他也不能确定将信公布于世,到底是兵行险招还是自毁长城。
从背后看,小娘子低着头,步履沉稳地往外走,一步一步地走向台阶,能隐隐约约看见半遮半掩在襦裙之下的鹅黄绣鞋,离夜色愈来愈近,六皇子的心便“咚咚咚”地越跳越响。
“阿妩!”
六皇子终于忍不下了,一声轻唤冲口而出。
唤完,六皇子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更红了,行昭后背一僵,顿时被吓得面无表情。
这是六皇子头一次没有唤她温阳县主,而唤她叫作阿妩吧...二皇子拿她当妹妹看待,也曾经唤过她阿妩,可五大三粗的少年郎唤出来的声音是坦率直白的,行昭也应得坦坦荡荡。
六皇子低下头上前两步,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从袖里掏出一封信来,皱皱巴巴地递到行昭跟前,出声快极了,像是害怕一停顿就会说不下去:“...这是我从应邑长公主的嫁妆匣子里机缘巧合下拿到的一封信,信上是什么,你交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自然就晓得该怎么做了。原先不拿出来是因为方将,方都督还没回来,慎怕引起不必要的争执,如今方都督凯旋而归,自然也应当尘归尘,土归土了。这封信会掀起轩然大波,温阳县主一定记得只能交给皇后娘娘,若是事有万一...”
话顿了顿,六皇子脑海里闪现过了什么东西,行昭并不知道。
行昭却能够笃定眼前的这封信,就是方祈苦苦寻觅的,丢失在应邑长公主府的那封诬告信!
行昭手心发腻,眼神定在了那封皱皱巴巴的碧青,封青泥印的信笺上。
轻飘飘的一封信,一张纸在行昭心里却如同千钧重,心潮澎湃,颤颤巍巍伸手去接,指尖将触到纸边儿,却像碰到了烧红了的碳,近乡情怯,近乡情怯,大概放在这里也是能够说得通的吧!
六皇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时,行昭只觉得耳畔边嗡嗡发响。
“若是事有万一,慎也愿意当众对质!”
小郎君的话斩钉截铁,落地成坑,一句话用尽了六皇子浑身的气力,他身在皇家,明白这封信的诡异,为何出现在应邑长公主府中,为何被藏在嫁妆匣子的暗格里,方祈为何一回来就去大闹喜堂,思绪浮翩,想得更深,为何大将如方祈都被困在平西关外这么长时间,为何父皇要派秦伯龄带兵往西去...
他明白这封信会带来的剧变,更明白这封信会带给他福祸未知的将来,小少年却仍旧红着一张脸,气从丹田出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行昭听见了,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眶瞬时便红了,六皇子敢将信递给她,已属不易。他还能老神在在地说出这样的话,愿意当面对质的意思便是,在皇帝面前去承认,这封信是皇帝的儿子从皇帝的胞妹那里拿出来的,帝心难测,行昭甚至算不出来六皇子会因为这件事承担多大的风险。
行昭伸手将那张薄薄的还带着温度的信笺拿在手中,双手交叠覆在胸前,珍之重之。
深深屈了膝,向六皇子福过礼后,轻语呢喃一句:“大恩不言谢。”便转身而去。
六皇子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行昭不晓得。她只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地顺着长长的宫墙走回凤仪殿,人垂涎了许久的东西陡然从天而降,大约反应都会变得手足无措,再迷迷糊糊地将信呈给方皇后,迷迷糊糊地看着方皇后的脸色又红变成狂喜再到平静,又听方皇后像在世间外的声音“明儿个请方都督入宫,带上扬名伯...”,蒋明英立在身旁点头记下。
行昭感觉自己像写完了一卷长长的,看不见头尾的经书一样,有一种如释重负的不真实感,安静地靠在方皇后的身边,最后迷迷糊糊地睡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早,是蒋明英带着些隐秘喜气的声音将行昭唤醒的。
“应邑长公主小产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小产
纵然蒋明英压低了声音,一句话却将蜷在黑漆彭牙罗汉床里的行昭惊醒了,猛然睁开眼,透过像一层轻雾的云丝素锦罩,能模模糊糊看见着深绛色对襟褙子的方皇后背对着正襟危坐,蒋明英垂头敛容立在身侧。
她刚刚说什么了...
行昭手紧紧攥住纱罩,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盯着花间里,支愣起耳朵却只能听见女人家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了。
她是说,应邑长公主小产了吗?
行昭手在发抖,掌心发腻,连带着云丝罩子也在轻颤,系在床沿边的琉璃铜铃跟着“铃铃”地响出了声。
方皇后扭头,先抬手止住了蒋明英后话,敛裙起身,边半坐在床沿,边轻轻摸了摸行昭的额角,温笑着:“醒了?暖阁的床还睡得惯吗?昨儿个魔怔了,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巴着我就不放了,让黄妈妈抱你回瑰意阁也不肯。这下可好,一大清早就被闹醒了吧。”
行昭艰难地微微启了唇,将眼神从方皇后身上,缓缓移到蒋明英脸上,将心头的雀跃与狂喜吞咽下肚,手撑在床沿上,蜷成一个拳。
“蒋姑姑将才是说,应邑小产了吗?”
艰难开口,却猛然发现语气平静得如同晨间的海面。
蒋明英看了看方皇后,亲自从托盘里奉了盏温水服侍行昭漱口,轻声一笑:“是,今儿一早才得到的消息,昨儿个子时没的,张院判去的时候,应邑长公主的一身衣裳都快被血浸透了...”
方皇后眼神往那头一瞥,倒也没出声阻拦。
和小娘子说这些不体面。可是别人拿着棒槌都打到自家门口了,还讲究什么颜面啊。
行昭口里含了一口温水,里头搁了薄荷吐在铜盆里,嘴里凉滋滋的,心里头却火红得如同这盛夏的天儿。
“张院判看见的是应邑长公主躺在暖榻上。可长公主府正院的丫头却说应邑长公主是从地上被抬到床上的,冯驸马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头,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满脸冷汗,还是经人提醒才想起来去太医院请张院判过去。”
行昭穿着里衣挨着方皇后,坐在床缘边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方皇后能遣了人跟在应邑身边实属正常,这不。如今便派上了用场。
小娘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扣在空隙里,蒋明英加快了语调,拿轻快的语气述说这件流血悲哀的事情,行昭只觉得心里头畅快。
“张院判纵是妙手仁医。也回天乏术,孩子已经化成了一滩血水了,做什么都无益。张院判也只能开一张给应邑长公主调理身体的方子,再不能做更多。”
“是...怎么没的?”
蒋明英抿嘴一笑,却退到了方皇后身后。
方皇后笑着揽了揽行昭的肩头,想着小娘子总算是长了二两肉了。先支使碧玉去将香炉熏上,笑了笑:“还能是怎么没的?冯驸马头一回做爹,应邑头一回当娘。两个撞到一块儿去,个性又都烈,再加上冯驸马最近有些不对付。两口子过日子哪儿能没个磕磕绊绊的啊,这不,冯驸马将应邑一推。五个月大的孩儿就没了,谁也怪不着。”
方皇后想了想。又言。
“哦,或许能怪一怪梁夫人。昨儿个晌午冯驸马去梁家,梁夫人是女流之辈,哪里敢贸贸然见外男,便给推了。冯驸马临到日暮的时候又去了一次。这回梁夫人直接让管事将那张欠据拿出来,冯驸马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到长公主府,男人家嘛,心里头憋着气儿就只好找自家媳妇儿撒,又没个轻重...这样算起来,梁夫人倒也很无辜。”
方皇后补充道,说得云淡风轻,又捏了捏行昭的脸蛋儿,小娘子左脸上已经是白玉无瑕,那道印子消得几乎看不见了,放了心,便笑着撵她:“先去换衣裳,扬名伯和方都督下了早朝便过来,说起来你舅舅把景哥儿打过来给你送贺礼,自己却舍不得掏腰包,过会儿记得让他荷包也瘪一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