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一走,夜魈忍不住又问:“小姐这酒,究竟要送与何人?”
霜晚正看着楼外,笑容清浅:“是送我娘的。”
唐飞
积雪更深了,车轮在雪地愈加难走。难得出一次宫,霜晚却没有去热闹的地方,反而让云忆驾车到了白茫茫的山头。
潜龙镇四面环山,位于皇宫以东,偏偏从皇宫东面看去,却完全不见其位置。此地地形隐匿,谓之潜龙。这里最高的山叫望龙山,因其位置最为偏靠天子栖息之地得名。
花了些时间登山,已是晌午时分。
“小姐你看,是皇宫!”夜魈虽常到处登山采药,但这望龙山却是第一次来。此时登到高处,平日见惯了的巍然皇宫就在脚下,有种别样的感觉。
山顶是平的,几棵树的树叶已经掉光,零零落落地分散在各头。撑起纸伞,就这样隔断了风雪,霜晚纤弱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山的尽头。
这么看着她的背影,如雪般素白,才觉察今天霜晚是特地穿了一身白色,如同缟素。
夜魈和云忆一人搬了一坛酒赶紧跟在后面,明明霜晚说要去见她娘亲的,不知为何她会来了这么一个地方。心中隐隐猜到今日是霜j□j亲的忌日,可是西南大将军的王妃,不是应该葬在西南林府么?
近了山头,却发现在这样的冬天里来爬望龙山的,不止霜晚他们。
山崖边坐着一个男人,一身青衫落寞,络腮胡未刮,沧桑几许,只留一双黑亮的眼在外。雪在他身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几个酒壶歪斜地躺在身边的地上,不知已喝了多少。
幼时的记忆仍在,即使他落魄如斯,霜晚仍然一眼就看出了他是谁。
唐飞,暮迟的生父。
霜晚并不意外唐飞出现在此。酒坛放下,拍开泥封,顿时酒香扑鼻。
醉人的香吸引了男子,他回过头来,难得看见生人,目光些许错愕。恰巧霜晚蹲下了身,纸伞挡住了她的面貌。直到她缓缓站起,扶起酒坛,将酒泼洒在地。
酒香更浓,润湿了雪地。
太相似的样貌,少女静静地撑伞站着,恍若当年,那个身穿红色嫁衣,曾与自己共许今生的女子仍在。
然而怎么可能,男子只是看了霜晚一眼,便又淡漠地回身喝着剩下的酒。自从那女子死后,他的心也跟着死去,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撼动他了。
霜晚也不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洒酒拜祭娘亲。暮迟对于爹而言,是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所生的女儿。而霜晚对于唐飞而言,也是一样的。
娘生前常喝酒,霜晚从小就陪她喝,才会千杯不醉。后来她知道,娘其实不爱喝酒,只是因为那是最爱之人喜好的东西。况且也唯有醉了,才能在醉眼朦胧中与他见上一面。
娘醉时,断断续续地和她说过一个故事。
那是在天子脚下的潜龙镇,镇长的宝贝女儿和当地第一大帮的当家,两人青梅竹马,互许终身,婚后美满幸福的故事。
过程是娘的回忆,结局却是娘的美梦。
娘出嫁那天,花轿遇上了西南将军的豪取强夺。那时候娘已经怀了暮迟,被迫嫁到西南将军府后终日郁郁。直到病重离世那天她才告诉了爹,暮迟不是他的女儿。那一天,爹疯了。
唐飞趁乱夺了娘的尸身,将娘送回了从小长大的家乡。他怕爹再来强夺,便一把火烧了她的遗骨,骨灰散落在这座望龙山,从此,娘有了归处。
十一月十二,今日,是娘的忌日。
她从未拜祭过娘,因为爹从来不许,而且,娘也没有墓。
儿时的她不懂什么是死亡。她看着唐飞带走了娘的尸身,可是府里的丫头却告诉她娘早就没了,再也不会醒来和她说话了。她不懂,也不信,一个人出门去寻。但是她在大雪天里迷了路,只好躲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发抖等家人带她回去。可是娘不在了,谁还会出来寻她呢?幸好,在她被冻僵之前,雪停了。她一个人凭着记忆走了回去,却意外看见爹疯了一般地打暮迟。暮迟是娘的宝贝,从此就剩她们姐妹相依为命了。所以从那天起,她决定代替娘,保护暮迟。
长大后结识了四叔公,才托他打听出了娘的下落。
她一直想来看看娘好不好。有最爱的人守在身边,娘应该很幸福吧?开了另一坛酒,霜晚却不再逗留,回头轻声对夜魈道:“回去吧。”
她来过了,知道娘很好,就够了。
踏雪而来,踏雪而归。
望龙山上,仅剩那沧桑的男子仍不顾风雪孤单地饮酒。他身后是一坛醇香的酒,素白的纸伞撑在上方,仿佛是与男子一起,默默地守着山。
回宫时仍未及黄昏,白蝶园如往常般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里的主人曾经离开过。
虽然和暮迟生分了,但在这样的日子里,霜晚仍是很想见见姐姐。或许是姐妹间仍有灵犀,恰巧暮迟也差了人来邀她到青梅殿一聚。霜晚心中不禁安慰,姐姐果然还是记得这个日子的。
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却意外在青梅殿外看见了爹。
“末将见过静贵人。”林啸天对她抱剑作礼,虽然霜晚未蒙圣宠,身份上也仍是后宫的贵人,该有的礼数不可废。
许久未见,西南大将军看起来意气风发,听说皇上最近分拨了不少兵力给他,近日更有提拔他上皇城的意思。这与她进宫前的打算一致,爹现在需要暮迟,便不会对暮迟不利。
看着眼前得意的爹,不知为何,她脑中却闪现唐飞落魄的模样。可是无论如何,在今天见到了爹,总是有些安慰。爹肯定还记得吧,今日是娘的忌日。
“将军请起。”她按捺了思绪,客套道。
林啸天站起,注意到她脸上蒙着的面纱,不禁叹息道:“怎么会伤了脸呢?要不然有你们两个在皇帝身边,我更有把握。”
听得爹的第一句不是问起娘,而是说着和仕途相关的话,霜晚不禁心中一沉,语气也带了讥讽:“将军不知足么?将军已经好本事,逐步取代了铁鹰将军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还想怎么样呢?”
“这怎么够?爬得再高也就只是个禁军统领。”林啸天对着这个女儿,总是藏不住话的。
“是吗?”霜晚不是不知道爹的野心,只是唯有今天,她不想听。
林啸天看出了她的冷淡,不得不注意到她今天一身素白。
“你……”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霜晚却没了方才的好心情,只是客气地打断:“将军也是来见梅妃娘娘的吧?将军先请。”
让人通传后,难得父女三人重聚。记得最后一次坐在一起,还是入宫前一天的晚上。那时候暮迟不愿意进宫,可现在,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梅妃娘娘,连爹都只能对她恭恭敬敬。
“姐姐近来可好?”想来真是生分了,找来找去只能找到这样客气的开场白。
暮迟斜躺在贵妃椅上,淡淡地答:“很好。”
她似乎变了些,华贵的妆容下找不到昔日纯真的模样,霜晚垂下眉睫,笑容微涩:“那就好,这么久没来探视姐姐,还担心姐姐怪罪呢。”
“你不来也没关系。只要你不妨碍我,我还能有什么事?”暮迟冷冷淡淡的。
霜晚不明白暮迟这是什么意思,错愕了一下便问:“姐姐何出此言?”
“你心知肚明。”暮迟懒懒地坐着,连看也不看她一下。
想到最近暮迟和自己的疏远,霜晚忍不住问:“姐姐,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暮迟冷笑,“你自己做过什么,还能不知道么?今天找你来,就是想提醒你,该藏着的藏好,可别什么时候东窗事发,连累了我和爹。”
从未听过暮迟用这么尖刻的语气和自己说话,霜晚愣了愣,又听暮迟道:“你还有什么事?我和林将军有要事相商,你留在这里不方便。”
她听出了暮迟的逐客令,心中不免失望:“姐姐今天找我来,就是说这个?”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暮迟话音冷淡,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霜晚全身一震,几乎惨白了一张脸。
“今天,原本我以为至少可以三人一起吃顿晚膳的。”霜晚强自振作,然而笑容黯淡,“看来,是我打扰了。”
无人起身相送,仿佛她只是一个多余的存在。她缓缓关了门,退了出去。从青梅殿回去的路太长,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一个人追了出去,却什么也没找回来。
路好像没有尽头,什么都是白色的。
有些恍惚,连身后车轮辘辘也没听见。不知何时,头顶上方多了一把纸伞,为她挡下了雪花。她这才吃了一惊,回头看到撑伞的是一个笑容温暖的宫婢,而身后,则是乾宁宫御用的马车。
霜晚立即福下身:“参见太皇太后。”
思亲
车里,眉目慈善的老妇人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上车。
说起来,白蝶园虽然与大殿离得远了,但和乾宁宫倒是隔得很近的,坐太皇太后的车回白蝶园倒是顺路。马车直接驶进了乾宁宫,霜晚谢过太皇太后,刚要告辞,却又被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