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朱蕴娆亦在受邀之列,然而她刚刚经历过失贞的打击,丝毫提不起兴致,只好懒散地坐在荼蘼架靠边的位置,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闷酒。
她自小跟着陈老爹在山头放羊,山里的冬夜酷寒而又漫长,无所事事的牧人只能靠喝酒打发漫漫长夜,自然也就磨练出了深不可测的酒量。
指望楚王府里香而不烈的美酒能够灌醉朱蕴娆,就像宫里弱不禁风的侍女企图给她下马威一样,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又是一阵清风吹过,洁白的荼蘼洒下落英如雪,卷着香风扑上众人的春衫,拂了一身还满。
这时一点花瓣落进她手中小巧的白瓷杯里,浮在清冽的绿酒上轻轻打了一个旋儿,只见朱蕴娆眉尖一挑,仰起脖子一口闷干了杯中酒,又皱着眉头往嘴里塞了一颗青梅,咕吱咕吱嚼起来。
这时四周无人留心她大煞风景的吃相,原来是一名内监悄悄走到王妃座下,正在小声禀报着什么。大家屏息凝神等候了片刻,就听王妃忽然开口笑道:“一向听说从茅山来的锦真人精通相术,这会儿王爷请他来给诸位看相,也省得我们在这里吃闷酒了。”
王妃一发话,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只有朱蕴娆在座上变了脸色,手里薄如蛋壳的酒杯不小心碰在桌上,竟啪地一声碎成了几片。
偏偏就在这时,齐雁锦已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众人眼前。
只见他此刻手持拂尘,身穿一领素白道袍,如远汀闲鹤一般站在风中,衬着四周落花如雪,俊美堪比谪仙。
坐在荼蘼架下的夫人小姐们,都不曾见过如此俊秀的道士,心想神仙中人大抵也不过如此,还未等他开口就已先信了三分。
只有朱蕴娆呆呆地盯着掌心,看着血珠子从瓷片划出的伤口里滚出来,在阳光下一滴滴猩红而刺目。
这时齐雁锦已低着头走到王妃座下,恭谨地向她见礼请安。王妃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矜持地笑了笑,轻声吩咐道:“有劳真人了,你且看一看我的面相如何?”
齐雁锦得了示下,这才敢抬头端详了王妃片刻,恭敬地回答:“王妃日角偃月,玉容极贵。五岳端重,一生坐享福禄;口细有棱,主多生贵子;燕语声和,待人必宽厚慈悲。诗云:龙角纤纤入天中,印堂明润福泽深。行不动尘言有节,凤仪正堪配王侯。”
楚王妃听了齐雁锦的判词,满心欢喜,嘴上却笑道:“你这道士只会捡好听的话说,真是叫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侍奉在一旁的人连忙奉承道:“明明是王妃贵不可言,非要道长说点不好的,那才是刁难人呢。”
王妃闻言忍不住笑道:“罢了,我不过是信口一说,倒怪我刁难人了。锦真人,你且捡一个命不好的说说,如果相得准,我才信你。”
齐雁锦欣然领命,转过身浅笑着望向众人。一时女眷们你瞧我、我瞧你,都在好奇谁是命不好的那一个,又生怕齐雁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时齐雁锦便穿过满座衣香鬓影,缓缓走向了角落里的朱蕴娆。他在飞雪般的落花中凝视着她,目光灼热而深浓。
朱蕴娆仍旧盯着自己的手心,始终不曾抬头——然而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向她叫嚣,那个杀千刀的道士又要来招惹自己了!
这一刻她在心里把齐雁锦骂了个狗血淋头,然而被骂的人却径自走到她面前,佯装吃惊地喊了一声:“哎呀,这位小姐的手好像受伤了……”
朱蕴娆慌忙将受伤的手往袖子里缩,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齐雁锦已经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腕紧紧扣住,同时另一只手摸出了腰间的药盒,食指挑开盒盖,将其中冰凉凉的药膏抹在了朱蕴娆的手心里。
朱蕴娆吓了一跳,恶狠狠地瞪着齐雁锦叫了一声:“这是什么!”
齐雁锦没有答话,只是笑吟吟地凝视着她,慢条斯理道:“这位小姐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躁;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奈何天生一个美人尖,所谓‘金鸡啄印堂’,必然早年离家、父母不亲。目光如醉、娇而无威,不是闺中贤媛。诗云:早年父母恩缘浅,三五过后享清闲。腰似轻柳行如燕,命中定有桃花劫。”
第十章 桃花劫
他这段判词一下,四周立刻有人偷笑起来。
朱蕴娆咬着唇,一言不发地涨红了脸。
楚王妃一向不喜欢这个狐媚气的滥妾之女,心中暗自快意,嘴上却假意嗔怪道:“锦真人这张嘴也太毒了,就不怕折了福?”
齐雁锦立刻低头向她请罪:“贫道无状,唐突了佳人,请王妃责罚。”
“罢了,你这段话虽不中听,倒也挺准。既然有心赔罪,不如就自罚三杯,”楚王妃顺水推舟地圆了场,命人替齐雁锦看座,“来人啊,赐座。”
齐雁锦立刻诚惶诚恐地谢了恩,又状似无意地将座位选在了朱蕴娆身侧。
朱蕴娆恨得牙痒痒,便咬着牙目视前方,连一个正眼都不肯给他。
齐雁锦不动声色地坐在她身旁,趁着众人不留神时,在她耳边悄声致歉:“方才都怨我……我让你不舒服了吗?”
“是啊!”朱蕴娆没好气地回答。
齐雁锦闻言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么……那一晚呢?”
朱蕴娆一愣,瞬间面皮紫涨,死盯着桌案啐道:“不要脸!”
这个挨千刀的混蛋,竟然还敢开口问她那一晚的事……难道他还指望她会坦白,承认自己不但没有不舒服,反而还觉得很舒服吗?!
偏偏身边人就是个没脸没皮的家伙,这时候非但不闭嘴,还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我若是要脸,还能干这样的营生?”
朱蕴娆听了他这句话,忍不住斜眼鄙视这个无耻的男人,却见他俊秀的侧脸一派漠然,心中不由讶异起来。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这时王府的女眷们开始三三两两、你推我搡地凑到齐雁锦面前,含羞带怯地请他相面。齐雁锦摆出一副来者不拒的笑脸,与姑娘们嬉笑打趣,说得都是些模棱两可、奉迎讨好的话。
朱蕴娆坐在他身旁,听得又牙酸又肉麻,忍不住趁人少的间隙唾弃他:“你眼里就只有两种人,命好的和命不好的。”
她就是那个命不好的!
“硬要这么区分,只有我看得顺眼和看不顺眼的,”齐雁锦不以为忤地笑笑,故意扬起袖子,将一瓣落花扫进朱蕴娆的杯中,“我看顺眼的人,才会有好命。”
朱蕴娆冲他翻了个白眼,愤愤地干掉杯中酒。
忽而又是一阵清风吹过,一时无数花瓣又从头顶上方飘落下来,不胜酒力的人纷纷用手遮住杯子,嬉笑怒骂地耍起了赖皮。
这时齐雁锦却故意侧过脸,望着朱蕴娆轻轻吹了一口气,将一片花瓣精准地吹进了她的酒杯。朱蕴娆盯着齐雁锦笑盈盈的凤眼,气得瞪大了双眼——这个臭道士,竟然故意灌她酒!
她不禁以牙还牙,也撅起嘴猛吹了一口气,眼前的花瓣立刻飘得老高,纷纷扬扬拂过齐雁锦的脸颊,逗得他忍不住发笑:“娆娆,你的动作太明显了,不怕被人发现?”
朱蕴娆被他提醒得愣了一下,随即心中大惊,立刻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压低了嗓子抗议:“不许叫我娆娆。”
她一直不喜欢朱蕴娆这个名字,再被他这么一叫,实在太恶心人了。
齐雁锦望着前方没有答复她,只是自得地笑了笑。
朱蕴娆憋了一肚子气,于是悄悄探下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花瓣,连同泥沙一起掷进齐雁锦的杯中,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快意邪笑起来。
然而齐雁锦唇角一挑,竟然从容不迫地拿起杯子,仰首饮尽了杯中浑浊的酒浆。
朱蕴娆顿时目瞪口呆,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模样,就像看见了一片雾气氤氲的密林,不觉害怕起来:“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就是这么喜欢她,和光同尘、泥沙俱下,裹挟着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
齐雁锦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疯狂——眼下明明是他最应该冷静的时刻。
不过这事连他都想不通,朱蕴娆简单的脑袋就更不够用了。
这时若非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他俩面前,朱蕴娆混乱的脑袋只怕还要继续糊涂下去。
此刻袅袅娜娜来到他二人眼前的,是一个饶有姿色的美人。只见这人一步三摇,涂着蔻丹的手里缓缓摇着一把团扇,精明的双眼紧盯着齐雁锦,未语先笑:“呵呵,锦真人,你也给我相一相啊?”
朱蕴娆并不认识这个名叫柳莺的女人——这人原本是楚王妃的陪嫁丫头,只因被王爷收用,便仗着自己身份特殊,在楚王府中到处惹是生非、掐尖要强。
虽然她不知道此人,齐雁锦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冷眼看着柳姨娘对朱蕴娆露出厌恶嫉恨的眼神,于是一张脸上皮笑肉不笑,挑起唇角冷嘲道:“这位夫人额窄鼻小、翘唇无腮,虽然出谷迁乔、攀得高枝,奈何一生冷笑无情,行事机深内重。更兼眉角散乱、眼下干枯,乃是刑夫之相。诗云:燕体蜂腰是贱人,眼如流水不廉真。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婢妾必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