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抽过厚厚一叠账本中的一本,啪一声砸在桌面上,将算盘猛一摇拨回空盘,磨砺光滑的珠子顺着沿着细杆上下滑动,漂珠上下不靠,一如东方宪此时的心情。
撇了撇嘴,姜檀心暗叹一声,心下却是存着几分愧疚,她蹑手上前坐到了他的身边,在桌角支着下颚一瞬不动的看着他——比往日瘦了几分,眼角还有些青肿,嘴角也裂开了一道口子。”二师哥,你……“
姜檀心扶上了他的臂腕,力道之下,算盘应声一抖,已然废了全盘的计数。
东方宪阴沉着一张脸,再无一丝狐狸的阴险狡诈,风流不羁,他侧脸线条刚硬,鼻下是紧抿着的唇,有些话吐不出咽不下,薄唇翕动无声,末了最后汇成百转千回的一叹,他到底还是认了。”小师妹,你喜欢戚无邪么?别跟我说你有无可奈何,你有悉心打算,这种事不是别人逼你就能做的,问问你自己,多少次你明明可以拒绝,也可以逃走,为什么还要留下?“姜檀心慌了神,她不明白东方宪为什么会问得如此直接,这么不留一丝余地?
她别过脸,手指揪着了衣袖繁复花纹,秀眉紧蹙,眸色躲闪:”你怎么这么问,那日你将我送出宫,确实是赶得巧,又叫东厂的人抓了去,并不是……“”那后来呢?你能送小五回广金园,为何自己不回来?“东方宪目色忍痛,咄咄逼问。”我……“”你喜欢他,喜欢戚无邪,喜欢那个阉人“”我没有!“”你有!“
四目相对,东方宪的声音如雷般击打中了她!
不知觉中两人早已离开了椅座,一个厉声逼问,誓不罢休,一个仰头竖脑,哑声相驳。他那么笃定,她如此心虚,胜负已经分出,姜檀心仓惶得别开眼,委屈的泪水盈眶,倔劲儿从脊背一路攀上,她不能自抑得浑身发抖:”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发狠似得捶拳砸在了东方宪的胸膛,她一把揪过他贵紫炫目的衣襟,咬牙切齿:”我不许你胡说,没有就是没有!“苍凉的泪划过白皙的脸庞,是她输了么?不,认输得是他东方宪。
自嘲一声,垂下眼帘,他伸手一捞将胸前的人锢在了怀里,同小时候一样,抚上她的发顶,顺着她如墨发丝,一遍又一遍的安抚,东方宪哑然轻声道:”别哭,好丑“
都说喜欢只是一个人的故事,我喜欢你与你无关,但感情必须两个人才有意义,少了一个人的陪伴,再美丽的景致,其实都是碧绿妆成的一片荒芜。
她错付一生,他痛心疾首,曾经青梅竹马,携手春意的草长莺飞,此刻已一雨成秋,风卷残叶,他的心寸草不生,除了纵一把火燎烧心塬,已再无别得法子……
留下期冀的秋草,只会让它腐败成灰,末了剩下一片不毛之地。
埋首在东方宪的怀里,姜檀心双眸紧闭,银牙紧咬,她在和自己作对,在和自己的心叫嚣,不管不顾,不清不楚,似乎闭上眼睛她就看不见了,捂着耳朵她便听不到了,可心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她和他此刻都是无措之人,都在渴望时间的停留。
一直到冯钏撩开帘布走了进来,东方宪才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她。”师傅“
东方宪喊了一声,眸色一片坦然,只是胸膛口的泪渍滚烫,灼着心口,像小火慢炖,一点一点煎熬着他的心。
暗叹一声,冯钏背手再后,走到了姜檀心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后,坐上了一边的暖炕,他圆滚滚的身子一落座,把一侧的炕桌也给挤到了一边,上头茶杯倾倒,一时响声一片。”檀心,师傅有话要跟你说,这些早在你要决定进宫的时候,本该说出口,由着为师自己说,总管叫你从外头自己听来得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辈子,那些事情为师不能带进棺材里去。“他又是重重一叹:”总想着自私留你在身边,当真是师傅做错了,你理应知道那些,之后才是你自己的选择“指尖一抬,逝去脸上残存的泪渍,姜檀心低着头,手里胃里都是空荡荡的。
冯钏闭着眼,从纷乱的记忆中,他绕过那段铁蹄黄沙,人心惶惶的岁月。
犹记那还是一个岁末隆冬,几乎和大周朝一样,万物肃杀了无生机,俨然到了几百年江山将倾,苟延残喘的至末日子……
当时的冯钏还在御用监,掌管皇家日用器具。他爱财,又会敛财,更有一手天下无双的数算本事,大到几千万两的进出,小到一分一厘得添头零碎,他不用算盘珠子,光在心中掐算片刻,就能准确得报出数字,一分不差。
因为他的这个本事,所以他结交了姜彻。
姜彻虽是户部尚书,掌天下之地政税赋、粮饷军俸,但他有一个私人的爱好,那就是研究奇门遁甲,八方偃术。所以,他对精通算理的冯钏甚有相见恨晚之感,对于触类旁通的事也多有请教,一来二去两人关系匪浅。
但终究官宦有别,冯钏贪渎并不受姜彻所喜,而且冯钏总觉得,姜彻再做一件特别神秘的事情,他口风特别严,无论冯钏怎么打听,皆是一无所获。
不用多久,大周朝最后的太平年岁结束了。
鲜卑铁蹄踏长城关防,一路高歌猛进,杀抢截掳,一时江山贼手,生灵涂炭。
拓跋王要求大周贡上五百万两的和谈金,并且指名道姓,非要姜彻押送不可。临行前那天大雪纷飞,寒风冻骨,姜彻一身棉厚大氅敲,冻紫着唇,敲响了冯钏宫外居所的大门。
很显然,他是来借钱的。
姜彻为人傲骨,又是出了名的倔巴头的脾气,他身居一品尚书已属不易,出淤泥而自清,从不与蝇营狗苟同流合污,是难浊之流。所以在这乱世至末,朝廷连大臣的俸禄都发放不起,并无敛私的姜彻穷此末路,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深知此行凶险万分,走投无路之下他开口问冯钏借银三千两,充作两个女儿逃亡百越部的路资和到那里的安身之费,孩子还小,这银子只会少不会多。
冯钏虽然爱财,却并非泯没良知的人,他当即一口答应,捧出白花花的银子,还从自己家仆中抽出得力的两个,要他们一路将人护送往百越部。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姜彻集齐这五百万两黄金几乎是倾尽举国之财,一打仗,民间黄金就藏得多,自然而来以银换金的价格就特别高昂,他端空户部国库所有资银,也没有凑齐五百万两黄金。
这时候马嵩找上了冯钏,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叫他私自从御用监里低价抛售皇宫内院的古玩器具,珍贵字画,再把御用的金碗金筷,娘娘们的金钗金镯统统炼化成和谈金,即便是龙椅上的那层金粉也叫人用刀一点一点刮下来。
冯钏胆小,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他本不敢做,但马嵩开出了一个极为诱惑的价码,为金钱所驱使,冯钏还是咬着牙那么做了。
直到传回姜彻丢金之事,鲜卑人一怒围攻穆水关,大周最后的门户关卡岌岌可危,冯钏这才意识到事态的危机!
不等他弄清楚这背后的阴谋,马嵩已经自行找上门来,逼问他姜彻两个女儿的下落。坦白道他本意在谋图和谈金,此番姜彻所行路途他皆有设计,不想只那么一夜功夫,押送黄金的将士和那批黄金凭空消失了!只有姜彻一人回京领罪,问什么都不说,只求一死!
马嵩笃定是姜彻藏起了和谈金,而他的两个女儿在他押送之前便已不见踪迹,更是蹊跷得很。他已查明当晚姜彻只来找过冯钏,所以这两个女儿去往何处,问冯钏总是没错的。
一句话一生愧痛,午夜梦回时,冯钏总能梦见姜彻雪中独行的背影,他的手里还攥着那三千两银子的借据,昔日的好友却连认错的机会也没有留给他。
本以为马嵩至多找回姜彻的女儿,只是为了逼问谈金所在而已,谁料想他竟然丧心病的用姜檀心来胁迫沈青乔进宫,让她”自愿“委身给鲜卑王拓跋烈!
冯钏无法再默不作声,他主动找到了马嵩,要求要收养姜檀心为徒,照顾她保护她,如果马嵩不愿,他就将沈青乔收其要挟进宫的事告诉拓跋烈。
权衡利弊之下,便有了姜檀心后来的双重身份,她既是马府的四等官婢,也是广金园的四师妹。
一个故事凉了一盏茶,虽然剖白过往的愧事他说得断断续续,衔接之处不甚明了,但终于说出口了,这让他大松一口气,抬起眼看着姜檀心,他俨如慈父:”檀心,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故事,不完整,可已经是全部,我有我的错事,但我愿意用一生护你来补偿你,可你若还是恨我,就一刀把我杀了,师傅不想你周全谋划,像对付马嵩那样来对付我,师傅会心疼,疼到了骨子里“目露悲愁,苍老泪水湿了谁眉?半生呵护可否赎罪?行云荏苒,光阴谁付,错错对对,怨结愁罪……浅笑一声,不如泪眼释笑泯恩仇。
师傅,父亲不会怪您,苦难的磨砺让我成长、让我坚强。檀花娇贵,需依附它树才能存活,师傅多年对我的这份真情我感怀在心,檀心檀心,如我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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