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探监,隐蔽些为好,离开后他转进小巷,自家马车正等在另一头。
只是步进巷中没多久,他颈后寒毛竖起,那尾随而来的人故意引他惊惧似,没怎么掩尽气息和脚步声。
背后微热,有人贴近!
穆容华骤然转身,那人欲抓他肩头。
他肩胛往后一拉,闪得惊急,随即举起双臂拆挡对方接连如雨下的招式。
腾、伏、脱、挡、架,严守再严守,突然逮在一个空隙,他反守为攻,一手取对方咽喉,一拳击其胸央。
糟!
甫察觉对方是故意让门户大开引他上勾,已然不及。
他双腕立时被拿住,随即被一股气劲往后推压,身背遂紧紧抵在冰冷墙面上,后脑勺猛地一磕,痛得他低声抽气。
“想不到穆大少的小擒拿手练得颇有火候。不错不错,手法拆解起来,是比咱们家秀大爷顺溜,啧啧,可惜力道差了些。”珍二笑嘻嘻的,一脸气死人不偿命的促狭神气。
“二爷溜进衙府大牢、似有密谋劫狱之嫌不说,此刻还藏在暗巷,夜袭善良百姓,真当永宁城是你游家把管,没王法了吗?”被牢牢架住,穆容华也不再做困兽之斗,他身长没珍二高也就算了,主要是体型,对方精壮巨大,虎背劲腰,一身皮骨如铜墙铁壁,断非他这种薄秀身板能与之较真的。然身手不能比,嘴上岂能饶人,总要刺个一句、两句,好修补修补受创的自尊。
对穆大少,游石珍内心是有激赏的。
如他这般斯文清润的公子爷,能在他手中走过那么多招才被制住,算了不起。
当然,在内劲拿捏上,打一开始他就使不到三分力,不然早将穆容华一举钉在巷墙上,何须过招。
他一再惊吓这位大少爷,牢里一次,暗巷偷袭再一次。
他存着恶心捉弄,穆容华吓是吓着了,唇颊几无血色,气息明显促急,但眨眼间,眉宇又落回淡定颜色。
他嘴咧得更开,白牙森森,横在对方颚下的粗臂略略加重力道,迫得那张雅正俊脸不得不抬高。
“永宁城倘是游家把管,我的人还会下大牢去吗?”无辜般眨眨眼。“至于溜进牢里守着,不就是心疼咱家莽叔嘛。”叹气。“世道这样乱,偷鸡摸狗、男盗女娼之辈都能说自个儿是善良百姓,那牢里乌漆抹黑的,难保不出乱子,不好好守着,咱叔要被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
一个随便运劲就能扯裂手铐的壮汉,能被谁欺负了去?
穆容华暗暗磨牙,费了好大功夫才掌住表情。
速战速决方为上策,多纠缠无益,他尽可能平心静气问——
“二爷架住穆某不放,还想怎么做?”
游石珍不答反问,“这官司还告不告?”
“秋娘说告,穆某陪她告到底,秋娘说撤,自然也轮不到我追究。”
“我那还没嫁我叔的婶子正在气头上,穆大少可别乘机火上添油,说些不中听的。”他盯紧那俊颜眉目,忽而笑开。“此时阁下眼神灵动,瞧起来嘛,唔……像在腹诽我又拿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我有无说错?”
穆容华再次咬牙,咬得牙根都有些生疼。
然而,疼的哪里只是牙根,他被制住的腕处以及受压迫的喉间,皆一丝丝抽痛着,明知珍二故意为之,又岂能示弱地露出痛苦模样?
“二爷可以放手了吧?”淡然问。
游石珍又盯住他好一会儿,终于肯松开他的两腕。
穆容华以为接下来喉间的压力会跟着撤下,岂知,那力道不减反增,猛地重压,仿佛下一瞬就能扼断他的颈。
珍二的面庞突然放大,鼻尖与他仅差毫厘。
他望进游石珍眼底,不见无辜神色,不见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光,只有某种描述不出的意绪在闇黑中张扬,很狠,极认真,冰冷,但无比、无比认真……
“最好,离杜丽秋远一点。听到了吗?”
低柔男嗓一字字钻进耳中,穆容华心悸魂颤,却不愿就此低头。
胀红脸,他双眸越瞠越圆,瞬也不瞬直勾勾瞪着。
他不作回应,就这么倔着脾气对峙。
他察觉珍二的一双深瞳突然烁了烁,才想深究那两团小火花,下一瞬,咽喉处一松,气息倏地冲入,惹得他大口喘息的同时亦急着咳嗽,又喘又咳,两眼都闹出泪花,十分狼狈。
“穆大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这么不想当俊杰吗?”游石珍重重叹气,才整弄过人的两手此时很规矩地盘抱在胸前。
穆容华抓着宽袖勉强净过脸,扬睫去瞧,又见他无赖般的笑笑模样,好似他适才的威胁手段全是幻影。
阔袖中的指紧握成拳,真想朝那张笑脸挥过去,但他也知,两人不论武艺或气力皆相差悬殊,他一击若揍不到珍二,就只有挨揍的分儿。
他忍下这口气,待喉间的疼痛稍缓,冷冷便道——
“你底下的汉子不招女人待见,哄不得女人欢心,便要使强夺人,糟的是连劫个人都劫不成……咳、咳咳……如今下了狱,你这带头的不责斥手下无用,竟只抢着出面摆平,咳咳……咳咳……”调息了会儿才接着说:“珍二爷好个堂堂男儿,遇事竟不问对错,只管亲疏,护短护得这样厉害。”
他自以为一番话又能剌到对方,岂知游石珍却还是笑——
“没错,我就是护短。穆大少又待如何?”
一皮天下无难事。人不要脸,当真天下无敌。
还能如何?
穆容华抿唇撇开脸,明摆着无话可说。
幽夜里,笑音低起,从男人厚实胸膛中鼓动出来,随夜风拂耳——
“穆大少,你不能这样好玩啊,好玩到我都快喜爱上你了,欸……”
霜玉般的俊颜蓦地一热。“游石珍你——”终被惹得动了火气!
他调过头张嘴欲骂,但暗巷内,哪里还见那抹高大迫人的身影!
来无影、去无踪,武艺高强,兼之没脸没皮,游家珍二确实是个棘手的人物,比起他家那位秀大爷更难对付。
游家人丁不旺,到年轻这一代也才秀、珍兄弟二人,游氏兄弟感情甚笃,他许久前便耳闻过。
游岩秀是家业接班人,一向坐镇在江北永宁,之前他穆家广丰号与“太川行”间你来我往斗过几回,多是对方先挑衅,他不得不战,总的来说,甚少占上风,许是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非他穆容华不够能耐吧……
稀微得可怜的月光下,影子被拉得斜长,穆容华沈思般望着,忽而静谧笑了——没出息!赢不过对方,只晓得替自个儿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只不过,将事想明白了,他其实……其实很羡慕。
穆家共有五房,大房年轻一辈的子孙虽仅他一个,其余四房人丁倒不少,算一算他也有十来个堂兄弟姊妹,然虽为同宗血脉,真要从当中寻一个交心知己,却不是那么容易。
人与人之间交往,皆看缘分深浅,就算至亲也是一样。
缘深,自然会走到同一条道上。
如杜丽秋,秋娘,本是永宁最大销金窟“春花秋月楼”蔺嬷嬷底下的教坊娘子之一。广丰号经营生意,与大小商家往来,少不了进出风月场所,他因缘际会间结识秋娘,真正应了那句——酒逢知己千杯少。
后来秋娘为自个儿赎身,在城南大街赁铺经营胭脂水粉的生意,这中间他关照不断,是将她瞧作自己人。
今日她突然遭劫,他才会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顾策马追去。
知己相交,拿命去搏亦该当。
而若缘浅,则即便同宗同脉,情亦难入心。
他老早看懂,原也心如明镜,没想今夜被珍二一搅,不该有的情绪朦胧而起。护短。
不问对错,就只护短。
游石珍认得无比坦然,理直气壮得教人发指,明摆着谁都不许动他的人。
能有像珍二这般回护自己人的兄弟,怎不令人羡慕?
颈间仍因方才遭锁喉而感到刺痛,他举袖挲了挲,结果腕处亦微疼,顿了一下不禁苦笑,想来又是珍二所害。
这些年跟着几位护院老师父们习武,以为练得身强体壮、筋健骨实了,未料对手随意般一抓一扣,自己便被拿得死死,肤上更留瘀痕。
他何曾如此娇贵?
苦笑复苦笑,他甩下阔袖,忽有一物从袖底暗袋掉落于地。
弯身去拾,握在掌心,是白日时候在大街上、珍二当空掷给他的那条袖带子。他当时忘了归还,解下后收在袖底,今夜未料会遇上袖带主人,还被胡搅蛮缠一番,欸,闹得他根本忘记要物归原主。
这个珍二,笑起来状若无害,狠起来目光能吞人,往后碰上了,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提防。
暗巷的另一端有脚步声传来,来人步伐略急,穆容华甫收妥袖带,一名五官偏刚美的女子已朝他跑近。
“韩姑……”见到女子焦急神情,穆容华朝她安抚般眨眨眼,唤声亲昵。
“怎待得这样晚?还傻怔怔站在巷子里?都不知多惹人担心吗?”韩姑边叨念边将一件男子款式的披风摊开罩在穆容华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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