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说,“孤放过她们。”
“多谢陛下!”瑟瑟发抖的司舞们眼睛中终于又有了光彩,她们慌乱地在地上磕头道谢,却被尹陵一记凌厉的眼神制止。所有司舞愣愣看着尹陵,却没有人敢开口,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了头,缓缓退出了议事殿,剩下的司舞便一个接一个如流水一样退了出去。等到最后一个司舞退出议事殿,尹陵终于满意地收回了视线,又眯眼笑了起来。
宫闱上下,护短第一人,当属尹陵是也。
他说:“为贺皇后大寿,我特地带来了一样礼物。”
“是么。”谢则容淡道。
尹陵真诚点头:“不过礼物太大,不知陛下能不能把你拽着的明显不是很开心的皇后,借我一刻钟?”
谢则容沉默。
尹陵又斟酒,笑嘻嘻道:“我听我父皇说,东齐今日有所异动,不知陛下可有兴趣知晓?”
此话一出,满朝震惊。在朝堂之上,来臣出侍莫不讲究中庸平和之道,除非是战事连天的岁月……而这西昭太子竟然把话挑明了么?他这样的举措无非是把燕晗逼到了结盟或者敌对的审判台上,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剑走偏锋。
谢则容终究松开了手。当着朝臣的面,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得不松手。
尹陵如愿以偿,站起身来朝碧城微微一笑。碧城心中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她默默走下漫长的台阶来到他身旁,跟随他离开议事正殿来到了侧殿。谁知一踏入侧殿便被一根指头狠狠戳了太阳穴——
她吃痛抱脑袋。
谁知尹陵下一根手指却挑了脑门中间,又是用力一戳。
“先生!”碧城忍无可忍咬牙出声。这人,虽然侧殿并没有人敢进入,可是他作为一个外邦使臣,真的能随便戳邻国皇裔?!
尹陵的闷笑声传来,片刻之后就板起脸来,他道:“你这胆子可越来越大了,我早就叮嘱你好好等着,你居然堂堂正正变成了……”
“嗯。”碧城低道。
尹陵皱眉:“手拿来。”
“……啊?”
“手。”
碧城顺从地伸出右手递到他面前。
尹陵冷眼:“左手。”
这家伙怎么回事?碧城越发狐疑,犹豫着不肯伸手了。他有多少诡异的习惯她太了解了,从九岁十二岁,她在朝凤乐府被他折腾了三年,整整三年!
“先生这次来,是不是找到了……”
“手。”
“先生,你之前所说的计划,我已经……”
“手。”
“……”
好吧,手。碧城泄气,乖乖换了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却不想尹陵麻利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一把拽住了,笑嘻嘻道:“从前,你握起拳头了只有那么大。”他伸出另一只手,笔画了一个小圈。
“……”
“浑身都软绵绵的。”他低道,“后来好不容易养胖了一些,一跳舞,又瘦了。我三年里有两年在挣扎,究竟是养胖一些抱着舒服呢,还是饿瘦一些看着好看,想了许多天一直无所得,就常常一阵松一阵紧安排你练舞,轮着来。不过好可惜,长大了居然怎么都不圆了。”
“……”
“后来啊,你越来越高,越来越像她,我便想,这世上有千万人千万种长相,为什么你要长成那样?我……分不清想与你待在一块儿,是在想着谁,看着谁。如果是她,于你不公,如果是你,那我还是要先替她扫平遮挡。所以,我不曾与你说过任何连我也不明确的情绪。”
“先生……”
“在这世上,我最憎恶之事,是假借‘不知’而伤及他人。人活在世,若是连自己的心思都无法确定,又怎配得到别人给予的情感。”
人活在世,若是连自己的心思都无法确定,又怎配得到别人给予的情感。
碧城在心底悄悄念了一遍,微微红了眼圈。
谁知尹陵却顺势牵过了她的手,他似乎刚刚从之前的豪言壮语中回过神来,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凉飕飕道:“我带大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他来碰?”
碧城一愣,瞠目结舌。绕这么大一圈子感天动地一番言辞,这才是重点吧!
尹陵干咳一声,忽然盯上了她的眼:“四月前,那什么,我勉勉强强,委委屈屈,看在姜梵面上……”
“恩?”
尹陵尴尬地移开了视线,耳稍有一些红:“答应你了。”
“……什么事?”碧城一时反应不及,愣愣道。
燕晗侧殿,气温骤降。
☆、第85章 小甜蜜(中)
“不记得了?”尹陵的声音诡异万分。
碧城忽然觉得没有缘由的心虚,四个月前,她与他约定他以西昭之力去继续寻找燕喜公主之下落,而她则负责回到宫中牵引住谢则容大部分注意力,待到他事成之后便会以西昭太子的身份来访燕晗,然后再……他究竟答应了什么?
也许是她的狐疑太过明显地写在了脸上,尹陵脸上原本挂着笑容,这会儿已经彻彻底底阴郁成了暴风雨前的天空。她顿时毛骨悚然,警惕地朝后退了几步,不想手被他牵着无法甩脱,只好紧张兮兮站在原地,等待尹陵的下一步举止——尹陵之于越歆,不仅是春日暖阳的三月芳菲,还有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痛苦回忆……
“小歆。”尹陵轻轻开了口。
碧城已经想逃了。她了解尹陵,从小到大在所有司舞中,她是吃亏最多的一个,也是被折磨次数最多的一个。他只要挑挑眉毛她就知道大劫来临大事不妙了,这会儿尹陵的眼神温柔,嘴角没有笑意,俨然就是已经心情恶劣到要出手的地步了……
“先、先生……”
“乖。”尹陵缓缓靠近了几步,低柔的声音就在她的脑袋上,他说,“先生确实……稍稍晚了一些答复,可你说你忘了,当真是考虑清楚了么?”
“先生……”
碧城碧城狼狈低着头,鼻尖触到了尹陵的胸: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这并不是脂粉的,她也曾经好奇过,后来仔细研究了才发现朝凤乐府中的衣裳每每清洗都会用舞殿后面那一片锦丝草碾碎了用以去污,那草原本就带着一丝香,时间久了衣服上也会沾染上这样的气味,即使经过清水漂洗也会留下淡淡的香。这香,沁人心脾,幼时她被他罚了在舞殿练舞倒深夜沉睡在殿上,也会在这样的香里回到房间,陷入一夜的好梦……
可是她现在、完全不想靠那么近!
“记起来了么?”尹陵的声音轻轻的,像浮云。
碧城一面心慌一面心跳,哪里还有时间去思索别的,听见问话猛点头:“记、记起来了……”
“何事?”
“……先生,您的礼物呢?”
“什么事?”
“先生……”
碧城的脑袋上,一声淡淡的叹息传来,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随之响起的是尹陵听不见情绪的声音。他说:“你不记得,那,先生帮你回忆下?”
“……”
“抬头。”
碧城迅速埋头!
这下,锦丝草的香味彻彻底底地钻入了鼻尖。尹陵的身子稍稍一僵,很快地,他松开了她的手,一双手环绕过她的脊背,稍稍把她的身体又挪近了几分。这一个诡异的姿势就莫名其妙成了一个温存的拥抱。
碧城心跳得无以复加,脑海中唯有一片迷蒙,倒是忽然记了起来他说的是什么事!四个月前,神官府中,她当着姜梵的面厚着脸皮把萦绕挺久的疑问问出了口——先生,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你能不能,像喜欢碧城那样,喜欢我?
尹陵他今天答应的,是这件事吗?
他……答应了?!
所有的迷蒙在一瞬间清晰起来,可是碧城一点也不想现在清醒,因为此时此刻的姿势实在太诡异了。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如此靠近他,听见他的心跳,感知他的呼吸。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藏起了所有的脸红和心慌;他的手在她的身后,以一个完全是成人的姿势轻拥着她……
尹陵闷笑声在她的脑袋上飘散,他的胸膛也跟着轻轻颤动起来。
碧城捏紧了拳头一动不动,片刻之后,轻飘飘入耳的是尹陵的笑语:“我早年跟随师父去沙漠寻舞,见过一种鸟儿,此鸟体大毛稀,胆子却小,不能翱翔于天际,每每有人在它身旁大喊一声,它便埋头于沙土之中,自觉天衣无缝,无人能知。”
“……”
“怎么,有本事窥伺为师,行如此失节之事,却没胆量承认么?”
“……算不上……失节吧?”碧城闷声道。
尹陵却正色道:“为师被人窥伺。”
“……”
“并且,得手了。”
“……”
“失节。”
“……”
在这世上,论无耻,尹陵若是认了第二,恐怕没有人敢认这第一。碧城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下来,多少慌张燥热的心思也被他这强词夺理冲刷得一干二净。她终于沉默地抬起了头,想看一眼说着“为师失节”的无耻之徒究竟摆着怎样一张脸,却不想见到了尹陵脸上恬淡的笑容。
清澈而认真,丝毫没有话语间的无赖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