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容低眉沉思良久,道:“准。”
碧城心跳陡然增快了几分,却是雀跃的。
片刻后,许多老人被带上了殿堂,殿上终于响起了一阵怯怯私语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却终究只能相望叹息。
老臣们很快就发现了碧城的存在,之前有几个死扛着不下跪的终于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怆然开口:“皇后……”
碧城悄悄捏紧了拳头。这一批人说是反臣,其实也未必。苏相打着营救皇后的旗号,许多与他合谋之人却是真正的不畏死之忠臣,为着皇族血脉肃清朝野铤而走险。如今她还活着,他们自然是心悦诚服,甘心下跪。
时局其实已经悄悄发生变化。
谢则容的神色也微微有些异样,不过,晚了。
碧城已经悄然退后了好几步,站到了宋合的身后。她一动,宋合做了个手势,方才来送名单的禁卫陡然一个转身,牢牢地把碧城包裹在了保护圈中。
“碧城!”谢则容终于惊觉。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道:“谢将军说叛党名单还有待商榷,本宫也同意这说法。”
“碧城……”
碧城咬牙:“这份名单是谢将军亲系,不过本宫以为里头还少了个名字。”
她冷笑:“谢将军所谓的乱臣贼子大概是在殿下的这些人吧,本宫却以为他们是不二的忠臣!”
谢则容终于惶乱起来,他几步向前想要靠近碧城,却被早有准备的禁卫死死拦下!
碧城眼色凌厉,卯足了浑身的力气厉声开口:
“来人!把叛将谢则容拿下!”
这殿上禁卫加上押解囚犯的也不过十数人,一同问审的臣工也不过八人,可这殿上却有二十余人是肯为楚家皇朝抛头颅洒热血豁出性命“乱臣贼子”。
碧城一声令下,局势完全翻转!
后来的禁卫倏地出刀,殿上跪成一地的“乱臣贼子”尽数起身朝碧城跑去,牢牢围在了碧城周围——
苍老的声音渐渐汇聚成洪亮的嘶吼:“拿下逆贼——”“保护皇后!”“我燕晗泱泱大国,总算得苍天庇佑!来人,拿下谢则容!”“真正皇裔在此,尔等难道还要负隅顽抗?”
殿上十数禁卫相互看了又看,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的兵刃都换了方向,齐齐对准了谢则容。
一刹那,攻守异形!
谢则容手上没有刀。
他甚至没有立刻反抗,只是跨越重重阻隔,死死盯着碧城。
碧城直面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凛冽如寒光毕现。
殿上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谢则容的笑声淡淡地在死地似的殿上响了起来。他底下了头,那笑声起初只有一点点,还带着一丝丝喘息,到后来却渐渐愈演愈烈,像是再也压抑不住的风暴。
他朝碧城迈近几步,带刀的禁卫却不自觉地退了几步。
第一步。
第二步。
第三步谢则容停下了脚步,长久的静默之后,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充盈着数不清的血丝。
他像是没有看见刀刃一样又朝前迈近一步,轻声开口:
他说:“你真的想要我死,是不是,碧城?”
☆、第69章 生死一局(下)
你真的想要我死,是不是,
万籁俱静。
禁卫们手里握着刀剑,指关节都泛了白。明明在他们眼前的那个人手无寸铁,并且没有丝毫反抗的举止,可是他们谁都不敢放松。因为站在殿上的是曾经让敌国闻风丧胆的修罗将军,是燕晗曾经的护国战将,谢则容。如今他脱下了铠甲穿上黄袍也没有一个人敢真正把他当做是个寻常人。
谢则容的目光透过层层的人群落在碧城的脸上,如黑夜霜月。
碧城在这样的目光下咬牙抬起眼眸,冷道,“苏相伙同东齐叛乱是真,不过他出示的那一份与朱墨的书柬却也是真的。谢将军,你与朱墨勾结陷害先帝御驾亲征并且加以陷害,这已经是死罪。”
“你趁着本宫昏睡之际登上帝位,让小禾冒充本宫行使皇后权力,这也是死罪。”
“你陷害朝中忠良,诛杀忠臣,扶植奸佞,企图送燕晗领土于他国,这是祸害千秋的死罪!”
“我燕晗江山历尽数代而不衰,却险些断送在你的手上。谢将军,你说,本宫是不是真的想要你死?”
一番话,碧城说得有些气喘,借着身后一个禁卫的脊背才勉强站立。时间显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因为他的身上又开始泛起隐隐的疼痛,是时候吃沈御医的药了,只是很明显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候。
谢则容静静地伫立在昏暗的殿上。他的眉眼都是低垂的,瘦削颀长的脊背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重物压着微微躬着,明明是满身的戾气混杂着阴沉却一动不动。
他说:“这是公主碧城想要杀的理由。”
“是。”
谢则容的肩膀微颤起来,却不只是在笑还是在哭,他道:“那碧城呢?”
那碧城呢?
碧城的身上的隐痛已经渐渐蔓延到四肢,可是谢则容的话语带来的荒谬感觉却比疼痛还要深入:他居然能问出这样的话?公主碧城有理由杀他,碧城呢?
在这世上,最荒谬的事情莫过于此。
她拨开人群,在禁卫的保护下一步一步朝谢则容靠近。
咫尺距离。
谢则容终于抬起了头。
碧城忽然发现之前所有的感觉都是错的,她以为自己并不恨他,以为很爱很爱的另一个极端只是麻木,以为国仇足以让任何情绪都化作虚无……直到他抬头露出让她熟悉的神色,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恨的。
幼年相交,少年相爱,及笄那天抱着朝凤嫁衣等他战胜归;
两年牢狱,一年刑罚,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都是在那时候被撕毁。
她并不能释怀,这一生一世,来生来世,都不能。
“碧城。”谢则容低声开口。
碧城捏紧了拳头,当着所有朝臣的面抽出身旁禁卫腰间的剑,一点一点搁到了常胜将军的肩上。
谢则容低缓地看了一眼脖颈边雪亮的剑身,目光晦涩。
碧城却从来没有这样毫无顾忌地把所有情绪都宣泄在眼里过。
她咬牙道:“我也想你死。我为什么不想你死?”
“碧城。”
碧城眨了眨眼,原本只是眼睛干涩,却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涌了出来。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知觉,并非委屈也并非伤心,它更像是身体跳跃过灵魂的反应。
“碧城……”谢则容变了脸色。
碧城却更加用力地抵住了他的脖颈,任由眼泪慢慢流淌。
她道:“杀我父亲,灭我族人,这算不算理由?”
谢则容定定盯着她的眼泪,不做声。
“囚我两年,用尽天牢刑罚,让我饱受地狱之苦,这算不算?”
谢则容沉默。
碧城深深吸了口气,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缓缓抬起手,抚上现在还是会酸痛难忍的腰腹,低声开口:“杀我骨肉,算不算?”
杀我骨肉,算不算?
她从来没有想过今生今世她还会把这噩梦一样的伤口曝露在人前,她是想带着它一起死去的。因为它实在太痛,痛得连回忆都带着血肉模糊的狰狞。可是如今真说了出来,却原来并不难。
殿上的宋合原本执笔在飞速书写着什么,听闻此言手一斗,笔尖落在了砚台上,一片污渍在雪白的宣纸上绽开墨色的花朵。
几步开外,谢则容慢慢松开了握拳的手,眼神跟着身体一并僵化成了一片荒芜死寂。
这是一个绝望的姿态。
碧城身上的痛已经渐渐蔓延成海洋,可是她手上握着刀。手在抖,刀也跟着动,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眼神也跟着涣散起来。
“你怎么了?”谢则容终于发现了异样。
碧城却并不打算理会,如今皇权所向生死一线,她决不能在这时候出任何错乱!她用力抓紧了手里的剑,使劲了浑身的力气举起剑狠狠朝谢则容刺去!
一剑如破竹,谢则容闭上了眼睛,没有躲。
剑入体。
鲜血慢慢在衣衫上盛开花朵。
突兀的裂帛声在殿上闷闷地响起,随之响起的还有所有人的抽气声。
良久,是谢则容低沉的笑声。
碧城却发现她已经看不清眼前的究竟是谢则容还是别的什么,一剑刺中,她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软软地向后倾倒靠在了身后的禁卫身上。
“皇后——”殿上纷乱起来。
碧城软软靠在禁卫的身上,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颤抖着手去摸胸口藏着的药瓶。好不容易摸到了,她也不管里头有几粒,草草倒在手心一口咽下——
汗水濡湿了脊背,心跳声比雷声还要尖锐。
“碧城——!!”
殿上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又想起了兵刃交接的声音。
她在禁卫的怀里稍稍喘过起来,勉强睁开眼睛,却见着谢则容一身浴血,一手执剑一手捂着胸口伤口,已经站在距离她身前几步之遥的地方。
见她又平复了呼吸睁开眼,他总算停下了厮杀,哑声道:“你……究竟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