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在距离祭塔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眯眼看祭塔底下堪称熙熙攘攘的情景:那时太阳刚刚升到塔尖,日晕照射得祭塔带了一层光晕。日光下,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整齐地列队,连同着三国来使一道站在塔下,在远离他们的地方,大祭司姜梵与谢则容并肩,两个人都看不清神色。在他们的身旁放置着一张轮椅,椅上是带着面纱明显没有意识的“碧城”。
这样的情景倒有几分像四年之前大婚之日了。
碧城伸手挡住了一些阳光,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又有了朝前走的勇气。
“吉时已到——”宫人细长的声音终于撕破了祭塔底下的僵局。
碧城终于来到塔下,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路过文武百官,路过外国使臣,最终停在了谢则容和姜梵面前,缓缓地跪在了姜梵面前。
姜梵踏出一步,权杖上的法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最终“叮”的一声,权杖落地。
他道:“请上祭塔。”
“是。”
碧城乖顺地应下了,在临走之前扫视了文武百官一眼,却意外地没有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尹陵,他作为乐府第一执事与此次祭祀关系密切,他怎么会……没在?
可惜,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任何思量的机会。姜梵做了个“请”的姿势,便有宫人推着“碧城”沿着祭塔边沿蜿蜒向上而行,姜梵走在其次,她走在最后。不消片刻,她已然站在了祭塔之上,俯瞰塔下黑压压的人群。
推着轮椅的宫人早就告辞,祭塔之上只剩下了三人。姜梵,碧城,还有……“碧城”。
蓝天,白云,暖风。裙袂飘扬。
姜梵的声音夹在风里遥遥传来,他说:“公主,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一搏了。”
这儿没有外人,这公主自然叫的是碧城。碧城一怔,轻声问:“如果失败了,会怎么样?”
姜梵道:“公主身死,越歆无碍。”
“如果成功呢?”
姜梵道:“公主醒来,越歆也醒来。”
“……好。”
一声好很轻,几乎要融化在塔上狂风中。如果公主碧城醒来,那么姜梵所说的越歆醒来自然不可能还是“她”,那更有可能是原本的小越。这本应该是最完满的结局,可是……今日过后,如果越歆变回了小越再也认不出尹陵,尹陵他会如何?
碧城站在祭塔边缘小心地向外眺望,努力辨别那几乎穿成一样的朝臣,盯得眼睛都疼了,却仍然没有发现那个她想找的身影。
“好了么?”姜梵的声音传来。
碧城忽的回过神来,咬咬牙,狠狠点了点头。她已经没有退路了,是生是死,只在此一搏!
“伸出手来。”
碧城疑惑地伸出了手,却只见着姜梵衣袖一翻,一抹冰凉扣上她的手腕——
那是一只说不出质地的赤红的手镯。
几乎是同时,琴音自塔下袅袅升起。沈七坐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抚琴,理论上那距离实在是太远,根本传不到塔顶,可是碧城却听见了。这是完全不同于尹陵弹了一夜的曲子的琴声……碧城原本以为自己会惊慌,可是当琴声真正地传入耳中并且让整个身体彻底舒缓下来的时候,意识却是在一瞬间模糊了。
这一曲舞没有名字,没有看官。
这一曲舞的琴师远在天边,整个祭塔之上只有大神官一人。
碧城任由思绪渐渐地迷失在琴音中,忽然明白了尹陵为什么要让她彻夜练舞。只有突破身体疲惫极限的一夜舞,方能任由身体跟随琴声而意识被抽离……
琴音袅袅。
碧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仿佛是在许多年前的冰寒荒漠上,牵着马倚着燕晗最年轻的的将军烤那一串串实在难以下咽的鹿肉;又仿佛还在春日,趴在墙头等战胜的队伍归来;夏天有荷花,秋天有落叶,冬天的雪连着塞北冰川,等到来年出来,嫁衣上的江山又多了一笔墨……
后来呢?
后来,碧城是在玉清宫的床榻上醒来的。浴池的热气把整个房间熏得云里雾里,她躺在小小一张榻上,榻旁是两个宫婢恭恭敬敬跪在那儿。见她睁开了眼,宫婢恭恭敬敬道:“姑娘请宽衣沐浴。”
……姑娘?
也就是说还没缓过来?
碧城迟疑着下了榻,张开手任由那两个宫婢宽了衣裳,一件又一件,热浪熏得她有些昏沉,以至于耳后的系带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解了下来都没有注意到。
面甲不再。
好在宫婢并没有多看,她们整理好衣衫与面甲放在池边之后便恭顺地行了个跪之礼退了出去。整个浴池就只有袅袅热浪还有静坐在池中的“碧城。”碧城犹豫了会儿,轻手轻脚踏了进去。
一坐下,她的心便突兀地跳跃起来。
这水里也不知道加了什么,明明那么白色的热气,可是真正踏进去却并不是非常热。浴池不深,她小心地坐在了“碧城”身旁,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总不至于是真的洗浴吧?
和……她自己?
屋外的琴音还在,却并不是之前祭祀的曲子,这是一首新曲,缓缓拨动着几个弦音教人忍不住卸下防备。碧城有些心慌地摸了摸毫无遮挡的脸,静默片刻,伸出手去碰了碰“碧城”脸上的疤痕。
那一道疤痕从眼角开始一直蔓延到了耳际,而身上的伤口更是数不胜数。碧城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她光溜溜的身上什么都没有穿,白净的皮肤上纵横爬着许多道张牙舞爪的伤口。这些疤痕她已经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刑罚留下的了,唯有记忆中深入骨髓的痛无法磨灭。
她猛地缩回了手,僵硬僵硬埋头。
其实“碧城”这几年并没有多少变化,她本就个子偏小,入狱之时刚刚及笄也不过十六,之后数年大约是因为食宿太差几乎没有再成长……而小越十三,论差别,除了那些恐怖的疤痕,她们几乎已经有一张一样的脸。
琴音忽然变了个调子,变得急促起来。
碧城只觉得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晕眩之感一点比一点浓烈,额头像是火烧一样地疼痛起来——她吃力回头看“碧城”,却发现她似乎也有了一丝反应,原本面无表情晕厥的脸上眉头渐渐了起来。她鬼使神差地朝她靠近了一些,把额头抵在了“碧城”的肩胛骨上……
一瞬间,疼痛的感觉骤减。
可是也只有短短的片刻,没过多久,那撕裂一样的疼痛又袭来,并随着越来越急切的乐曲声而愈演愈烈!
这就是……姜梵想要的结果吗?
剧痛之中,碧城的意识又渐渐远去,可是她还没有到完全失去意识的地步,因为在那之前屋外的琴声忽然发出了“铮”的声响,而后骤停!
“祭司!”尖锐的声音自外传来。
“啊——快!传御医!”
碧城原本已经几乎晕厥,却被这突兀地琴声打断清醒了过来。
房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嘈杂起来,她犹豫着要不要去看上一看,却猛然听见身后有一丝声响——
一声似乎压抑了无数痛苦的j□j声传来,原本昏迷不醒的“碧城”竟然缓缓地挪动了些许距离!她的眼睫抖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
这是这么回事?
碧城惊得忘记了反应,眼睁睁看着“碧城”一点点睁大的眼睛,还有她眼里噙着的茫然的微光。
她似乎也看见了碧城,只是黯淡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
碧城的头痛得几乎要炸开来,她忽的重重跪倒在池中,水花四溅的一瞬间滑过脑海的是些许混乱的思绪——她醒了,她醒了?可她明明……明明还在小越的身体里!
失败……
——失败了?!
“你……”她压下痛楚朝她伸出手,可是却没能换回“碧城”半点反应,她就像是玩偶一样,睁着黑漆漆的眼睛没有半点反应。忽然,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极其痛苦地仰起了头,身体也倏地倒向水池!
“你怎么了……怎么了?!”碧城慌乱地去搀扶,结果却在一瞬间模糊了意识——
寂静。
殿外的嘈杂像是海浪,无数尖叫与仓惶的脚步声在奔走,忽然,房门被人狠狠打开了,一个惊惶的声音嘶声开口:“快先去看皇后!快!找大祭司过来看看还能不能补救!”
“先别管琴师了!快救皇后!”
有人……
碧城稍稍恢复了些神智,浑浑噩噩中见着了有些光亮的门外人影攒动,总算她还隐隐约约记得了小越的脸不能被人看到,她吃力地捡起了池边齐整放置着的面甲,想要系上耳畔,却意外地摸到了……
一道疤痕。
“皇后!”
光影中,似有几个老者摇摇晃晃提着药箱朝池边跑。碧城手一抖,惊惶目光在池中游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了那个晕厥在不远处的身影,倏地把面甲覆在了她的脸上,颤抖着系上了系带……
毕竟男女有别,那几个御医焦急的脚步停留在了隔间,只用沙哑的嗓音尖声喊:“快来人,快去把皇后抬出来!”
几乎是同时,几个宫婢抬着轮椅匆匆冲到池边,正好对上了碧城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