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觉只有几天啊,”他低眉轻道,“长慢一点好不好?”
“先生……”
尹陵却不再笑了,水墨画一样眉眼中闪过一抹异样。他道:“长慢一点点吧,小歆。”
碧城仰头看尹陵,却怎么都看不清的眉眼下压着的那抹神色。放在她脑袋上那只手带着几分凉意,把她之前仅有的一点暴躁一丝丝按压柔顺了。等到心情平静了,她低头稍稍挣扎结果却怎么都挣脱不开,一时火大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扯了下来,却不知道该不该甩开。
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让两人都愣了。
碧城脸上有些发烫,犹豫半晌松开了他的手,结果手上也有些热了。
“身上还疼吗?”片刻后,尹陵干咳一声开了口。
“……疼。”碧城乱糟糟应了一声。那日剑舞她强行用力扯伤的筋肉经过几天静养其实已经好了许多,虽然还不能跳绿腰之类的舞,不过普通舞蹈是没有多大问题了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上他的眼,一个疼字还是委委屈屈出了口。
尹陵眸光闪了闪,凉薄道:“活该。”
“……”
“免你半月舞,半月后你再喊疼,家法伺候。”
“……嗯。”
碧城勉勉强强应下,忍不住打量眼前红衣:别别扭扭的关怀不是尹陵的特色,他要是给点儿小恩惠不写张纸贴在乐府门口已经是低调而行……可是今时今日尹陵却透着一点儿古怪。
谁知道尹陵却忽的移开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园。
真是古怪。
×
夕阳落下,百官群宴总算是到终了。碧城是在黄昏时分被苏瑾贴身的宫婢召进碌华宫的,她在乐府中其余人同情夹带复杂的目光中草草收拾了行装跟着宫婢出了乐府,一路都在想苏瑾此时召见究竟是为何。等到入了碌华宫到了苏瑾房外厅堂中,她才明了苏瑾的目的。
厅中坐着一个身穿朝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苏瑾亲昵地坐在他身旁说着话儿,听见声响她扭过了头朝她眨眨眼。
碧城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朝着厅中的男子行了个礼:“司舞越歆见过苏相。”
男子扬起眉眼,锐利的目光仔仔细细略过碧城,忽的笑了。
他道:“早就听闻瑾儿在乐府中有个肝胆相照的姑娘,老夫早就想见一见,却没想到是姑娘先见了老夫。”
碧城一愣,笑了。其实苏相自称老夫着实有些怪异的,他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模样,在朝野高官中绝对是属于年轻人了,更何况他两鬓乌黑精神抖擞,根本没有半点可以称“老夫”的地方。这样的年轻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怪……他有那样的心思。
寒暄过后,苏相终究收敛了和蔼的神色,正色道:“听瑾儿讲,小越姑娘似乎有关于皇后的事想要告诉老夫?”
“是。”
“所为何事?”
碧城略略思索,道:“前些日子我为皇后献舞,遇上刺客,我一时惊慌躲入皇后内寝,发现……皇后其实已经昏迷不醒了。”
苏相微微怔神,良久才低眉抿了口茶,长叹一口气。
他道:“果然如此。”
“苏相早就知道?”
苏相颔首:“自从陛下登基,皇后便再也没有露过脸,朝中上下早有疑云,只是陛下防范严密,百官虽有疑惑却无一人敢直言,即使有人不死心,也……”
苏相的话没有说完,碧城却明白他的未完之意。初入宫闱的时候皇陵之中刺客,紫阙宫中第一次献舞的时候的黑衣人,这一波又一波口口声声喊谢则容“昏君”的,恐怕就是那些心不死的官员所派之人,是为了她楚家江山而丧命的忠臣良将。
“老实说,老夫没想过瑾儿会如此冒失与姑娘言明。”
碧城心中暗惊,警惕抬眼。
苏相文雅的脸上浮现一丝奇异的神情,他周遭的苏瑾忽然一个转身转动轮椅挡在了碧城面前。
“爹!”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46章 帝王情谊(上)
碧城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一派文雅的苏相阴沉下脸会是这副模样,他目光锐利如同久经沙场的将军。被他盯着仿佛是兔子曝露在猎鹰的眼下……而苏瑾原本是坐在轮椅之上,这会儿却已然站起了身!
“苏瑾……”碧城惊诧地瞪圆了眼,她……她的腿没事?
“爹,小越可信。”苏瑾的额头上冒出硕大的汗珠,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喉咙底挤出来的一样。
“是么?” 苏相冷笑,“不知小越姑娘拿什么来证明?”
“爹!”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心神,良久,她才露出一抹笑来。她轻道:“苏丞相是想证明什么?”
“小越姑娘以为呢?”
“我以为苏丞相应该别无选择。”碧城轻声道,“苏相不过是想要一个心安理得,又何必做出这番声势来?”
苏相眸光一闪,并不言语。
碧城却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看着苏相眼里的冰冷一点点减少最终又蜕变成之前文雅的模样,她不着痕迹地松懈了些许。其实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即使他是一只猎鹰,如今却是在这宫闱深墙之内,苏瑾已经酿成了“打错”,此时说到底是他处于劣势,他如此虚张声势不过是欲盖弥彰想逼她自愿给出把柄好获取一个平衡而已……她若不给,他恐怕也无可奈何。
果然,苏相静默了好久,忽的笑了。
他道:“瑾儿莽撞,在宫中这些日子,还望小越姑娘多加提点。”
“自然。”
碧城点点头,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就见着苏瑾忽的矮了一截,噗通一声坐会了轮椅上——
“苏瑾!”“瑾儿!”
“没事……”苏瑾擦了擦汗笑嘻嘻抬头,“刚才站起来急了些,扭到了……”
“你的腿……”没事?
苏瑾微微笑起来,轻声道:“我现在可以走十数丈,每天都比之前多一点点。”
碧城愣愣看着她还在发抖的腿,好久才跟着笑了。
×
碧城在半个时辰之后便出了碌华宫,彼时天色已晚,宫灯照亮了半边天际。也许是她还未真正取信于苏相,或者是他还没有到用她的时候,在碌华宫的一个时辰中苏相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她不急,燕晗素来宗教与皇权并行掌天下之权,只要“碧城”仍活在这世上一日,苏相纵然有谋反之心恐怕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乐府中来了贵客。
碧城跟在步姨身后远远瞧了一眼,只见到尹陵与两个衣着特别之人坐在殿上谈笑风生。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两个人离席朝尹陵行了个特别的礼,而后其中一人欲言又止,却被尹陵微笑着的“请”的姿势逼得告了辞。那时碧城正站在殿外等候,一不小心就瞥见了那两人满脸愁容眉心郁结的脸,赫然就是前几日晚上对尹陵下跪的人。
她问步姨:“这两个人是谁?”
步姨笑道:“他们是东边的西昭国的礼乐使臣,你跳江山锦的时候应该见过的。”
碧城迟疑:“他们来做什么?”
步姨道:“礼乐使臣自然是商谈礼乐之事吧,近年来西昭祸乱不断,先是大旱,后来太子又不幸遭遇横祸,听说这一次是特地为了求一支祈福之舞。”
西昭使臣?
碧城看着那两人越走越远,心中疑云却越来越大。她在这宫中活了将近二十年,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国家使臣会朝出使国的礼乐大臣行跪拜之礼的。
使臣的身影已经远地看不见,尹陵才缓缓地从殿中踱步而出,见着殿外的步姨与碧城微微一愣,罕见地没有开口便朝外走。
步姨行了礼告辞,碧城站在原地看着他罕有的沉默。她愣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路宫灯照亮乐府中青石铺砌的过道。
她不紧不慢跟着尹陵,却最终没有追寻到底,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衣摆抚过青石砖缝隙里钻出的草儿,看着他渐渐走到了宫灯交汇成河流的尽头深处去,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了趴在朝凤乐府舞殿后院荒草堆里看他起舞的那个夜晚,还有不久之前他那一句比风还要轻的话:慢点长大好不好?
那一晚,碧城睁着眼睛在床上辗转了无数次,却始终不得其法入不了眠,到最后她干脆爬了起来,趴在窗棂上看那外头那一轮月亮。苏相是烦恼,谢则容是烦恼,许多事情都露出了一点点让人想抓却抓不着,偏偏尹陵他……让人有些说不清的暴躁。
风筝一样。
×
托了尹陵“休舞半月”的承诺的福分,碧城成了这朝凤乐府中唯一的闲人。有伤在身自然连练舞都不用,她又碍于身份有别不能时常去找苏瑾,在那之后数日她在乐府中兜兜转转无所事事,倒是把乐府上下每一处都逛了个遍。等到第三日,她没能等到苏相的新消息却等来了谢则容的旨意。
一道圣旨把她单独召进了紫阙宫。
紫阙宫中依旧是安静而又冷清,碧城一个人地入了内殿,没有见着谢则容,倒是在“碧城”房中见到了那个一直冒充皇后的宫婢。那宫婢道:“陛下请姑娘先在此处留歇片刻,他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