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梅啊,”这是十几年来我头一次听后母郑重地叫我的名字,无数次我在堂屋外听到的都是“死丫头”这个称呼。
恒吉理氏继续说:“你如今也是二八年华的’妙人儿’了,我和你父亲为你彻夜不眠地琢磨了一条好门路,可以令你今后吃穿不愁,地位高贵……”
说着她又对爹爹使了个眼色,他们就像唱双簧般一唱一和,爹爹说:“是啊,梅儿,这次你娘亲可是为你费心了,你可知道像你这样顽劣的个性能有这般好出路已属奇迹……”
恒吉理氏生怕爹爹说漏嘴,忙打断他,自己解释起来:“是这样,我的远方亲戚里有一家族叫西林觉罗氏,是官宦人家,只可惜膝下冷清,只有一子,他们还特别想要一女孩,凑成一个‘好’字,才是福禄寿大团圆。大户人家嘛,讲究就是这么多,呵呵,没办法。我和你爹爹打算将你过继给他们,这样你也就功德无量了,不过你也不亏,他们家老爷乃是甘肃巡抚,西林觉罗.鄂岳。你过去后就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孩,那可绝对是掌上明珠,地位不知道比这里高多少倍!”
听到最后,我终于明白,原来他们是要把我送人了。
其实,爹爹一直对恒吉理氏谎称自己在家乡的妻子乃是未婚妻,还未三姑六聘过,所以在户部侍郎府中,人人都以为我是庶出的野丫头,连家仆也都轻待我。现在他们又给我这后妈生的孩子指出一条所谓的“明路”,我实在难相信这条路会铺满鲜花?!是不是掌上明珠我不知道,地位是否比这里高我也不知道,但我决定试试,反正在这儿呆着也没什么意思,用另一个没意思换这个没意思,属于等值交换,不亏!
温婆子也头一次对我赔笑道:“是啊,二小姐,去了那边,您就可以作为旗人家千金名正言顺的进宫选秀,就算没选中妃子做了那最底层的小答应,也比汉婢出身的做个包衣赫赫(注2)强百倍!”
突然,我看见恒吉理氏瞪了一眼温婆子,当时我只是以为她嫌温婆子喧宾夺主,代主子发话,后来很久后,我才明白,原来她是怕温婆子言多必失,导致我不同意过继给那户人家。
……
到达新家的那一天,抚台大人鄂岳并不在家,迎接我的是一位夫人,她发髻低挽,斜插璎珞簪子,穿着也并不怎么华丽,但她的脸上总有那么一种玄白色的慈爱光芒笼罩着,给我的第一印象颇佳。
“就是你么?”夫人平淡中尾音略升地问,好像她曾经盼望着一位仙子降临她家。
“是……是啊,夫人。”我有些底气不足地回答。
这位夫人“哦”了一声,领我进了北面的一座深院,转身道:
“我是巡抚鄂大人的二夫人,而你,就是过继给我做二女儿的,所以,以后你可以改成我为娘亲,不要称呼我二夫人,让外人看了会奇怪的。”
“是,二夫人。”
“没脑子。”二夫人的丫鬟嘟囔了一句,我连忙改口道:“是,娘、娘亲。”
二夫人显得有些疑惑道:“难道你就是这么称呼你的生母恒吉理氏夫人?”
好吧,其实我压根就没有叫过她一句娘亲,即便在府内碰见也是打个照面施个礼后一溜烟儿跑掉。
我解释道:“她?她不是我母亲,我!我的母亲早就在我五岁的时候过世了。”
二夫人一皱眉,心里终于知道为何恒吉理氏那么舍得自己的亲闺女,原来不是亲生的。现在,二夫人收敛了她那慈爱的光辉,眼睛微微眯着,显然是在暗暗鄙视我那卑微的出身。随后说:“哎,难怪那,原来你是汉人,你记住,在我们旗人的家族里,你应该叫我额娘才对。懂了么?”
见我迟愣在那里,她顿了顿又说:“哦也许这一切变得太快,慢慢来吧,紫蕊,你带小姐去更衣,晚上老爷回来后还有重要事情要说,我有点事儿先去前面。”
“是,夫人。”
……
甘肃虽不如帝都繁华,却多了几分醇厚亲切的乡土气息。
就说这晚宴吧,并不似在爹爹府里那般煎炒烹炸,七荤八素,而只是上了八九只硕大的粗瓷海碗,碗底拖着一只快赶上荷叶大的盘子,上面码放着扇贝般大小的依次叠压的十几只小碟子。
好别致的装碟,我好奇的趴在碗边往里看,本以为里面有惊人的美食,原来只是一碗素素的汤面。
见我缩了缩脖颈,显得很失望,丫鬟笑着摇了摇头,不语。
突然,门口灯亮,马声嘶鸣,估计是大人物回来了。
“老爷回来了!”
“见过老爷!”
所有家仆都侧立,对着一个人施礼,这个人就是甘肃巡抚鄂岳。
“哎呀,回来早不如回来巧啊,听说今天来了贵客,我去看看!”鄂大人声如洪钟,人未进门声先飘来。
“是户部侍郎的二女儿过来了,以后就是您的二女儿了。”二夫人温柔的回答道。
“嗯?哦!好啊,速带我去看看。”鄂大人显出搓着手等不及的样子。
……
一番介绍后,大家分宾主落座,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透过平平的碗沿儿,我看到巡抚大人那失望的眼神儿。
“这孩子长相太奇特了,高大的鼻梁,高颧骨,手长脚大,实在是一副辛者库洗衣奴的粗鄙模样,这,这能代替咱家闺女选上秀女么,别落选后还要咱家闺女再去重选吧。”好像有一只飞虫钻进鄂大人心里,听得这些心里话后,又钻出来告诉我——原来我在巡抚一家人心中是如此的不堪啊。
是二小姐在桌子的对角发了话:“阿玛,额娘,咱们还是先用膳吧。”
这声音听起来很悦耳,却似是久病不起的人儿般底气不足,我斗胆看向鄂府二小姐。
我从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呐,至少在户部侍郎府中没有,在帝都的大街上也没有。
她身材羸弱,面色苍白,唇色微淡,但云髻高挽,垂丝如瀑,柳眉如黛,杏眼胆鼻,睫毛卷翘地忽闪着,倒像是水墨画里的淡彩美人,可见之前是新病不久,才起床来。
鄂美人,我心中姑且先这么叫吧,还不知道她的芳名,似乎也没人要介绍的意思。只见她冲我这边淡淡一笑,拾起了筷子。
……
气氛一下子像被滴了蜜,一圈圈晕开来,二夫人的脸也由尴尬转为微笑,她主动向我介绍到:“我说,户部侍郎家的……千金,你叫允梅是吧,我,我刚听管家说的,那个,那个,哎呀,老爷,你倒是说话啊!”
鄂岳毕竟读过“仁义礼智信”,意识到先前多少有些失礼,随即一抬手,全把饭桌上的大碗当挡箭牌,介绍起了它们的来历。
“哦,允梅,你眼前这碗汤可是我们甘肃最出名的百尺千头老羊汤面,这汤尝上一口,好似千头羊一起熬煮般浓郁,埋在地下百尺也能透出香味来,不信你试试!”
“呷!呷!”我发出好大的喝汤声,大家都奇异地看着我尤其是巡抚大人,他好像更不满意我的形象了。
“哇,真的很好喝!!!”我喝了快一半儿的汤,才停下嘴赞叹,却发现碗里的一挑(注3)面大半儿都裸露在汤头上。我尴尬的一笑,将头埋在大碗里胡乱地朵颐起来。
……
戌时才至,百无聊赖的我无意中又路过那个吃大碗面的厅堂,但这次门关着,唯有里面如豆的烛光交织晃动。
“你说,就她,进了宫估计也帮不到什么忙!”一个男人说。
一个女人低声答道:“是啊,目前看起来真是百无一用,姿色实在是一般的不能再一般了,恐怕,连个答应也选不上。不过,老爷,我们能顶一阵是一阵吧,至少再选秀女还要等三年不是,我们尽快把瑾儿嫁了不就躲过去了。”
男人又说:“嗯,也只好将就了,哎。”
这是在说我吧,我想。
说话的两人一定就是鄂大人和二夫人了,看来我果然让他们很失望,但现在我又回不去爹爹那。哎,慢慢人生,就这样被卖给高墙深院的皇家了。街头说书人总说深宫怨气重,即便是嫔妃级别,每天都有被气死,暗杀或者失踪的,想想就冒凉气。
我突然下定决心,迟早要逃出宫里。现在我所做的就是,女儿当自强,至少逃出去能靠手艺糊口。嗯,对,学点什么好呐?有了,就学那个什么名字奇奇怪怪,味道却绝顶美味的百尺千头羊汤面吧。
注1:提亲:一般来说,古时候男方的聘礼是越贵重越说明你是真心实意想娶这家女儿。
注2:包衣赫赫:首先,包衣是指由满洲贵族家里豢养的世袭家奴,其中男的叫做“包衣捏儿麻”,女的叫作“包衣赫赫”,许多文学作品或者影视剧中就叫包衣。
注3:三声,挑拨的挑。有些面食为了好看经常是用筷子挑一大缕面条叠放在面碗里,再注入高汤和面码。
第二章 墙外天地
说做就做,当晚我就闯进厨房,直接问那些五大三粗的厨子:“大叔们,你们谁会做百尺千头羊肉汤,教教我吧,钱不是问题。”
最后一句说的我自己都有些心虚,既不是人家主,又怎会坐拥人家财?好像开了一张空头银票般。不管了,先学到再说,我为鄂大人家出了力,怎会一分好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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