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朱漆鎏金大门缓缓而开,出来的不是老皇帝,而是一身白衣的水溶。
第五十八章 始知秋已深(第一卷终)
丹墀之上,烈风噬过,凌厉如同刀锋。
水溶不急不缓的踱近,一步,两步,白衣在狂风中卷动,而他深邃的眸子明亮而温润,如山巅流云,只堪仰望。
刀枪剑戟,悍然相对的此刻,尽管天崩地裂就在眼前,他的嘴角仍是一丝淡笑,优雅从容。
那是一种全局在胸,运筹帷幄的坦然,令他整个人却越发生出一种慑人的压迫力。
就算是宇文祯,有一瞬也不得不有些震动。
此人若能为自己所用,当是架海擎天之才,若是站在对面,便是最有分量的对手,也是必须除掉的对手。
若是知道水溶在这里,恐怕,他也不会闯宫闯的如此毫无忌惮。
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魏王殿下,当真是运兵如神。”水溶开口,带着一贯的懒散不羁,可是话锋却陡然转利:“只是,如此闯宫,携披甲之士,不知所为何来。”
宇文祯语气阴冷咄然:“本殿特来向父皇复命,还请北王让路。”
水溶微微一笑:“魏王以一己之力扫清乱局,当为首功,只是,皇上龙体欠安,已经就寝。殿下若贸然闯入,小王以为不妥。”
宇文祯冷冷道:“事关重大,本殿必须马上见到父皇,北王就不要阻拦了。”
“殿下何必着急。”水溶在宇文祯要拔剑的瞬间从袖中取出一道明黄的圣旨:“皇上有旨意令小王当众宣读。”
“当众?”宇文祯眸中掠过一丝疑窦。
水溶淡声道:“人,都到齐了!”他的下颔轻轻一扬,指向殿前的甬道方向。
宇文祯循着一看不觉一怔,飞骑营的校尉护送下,有几十个冠带朝服齐整的人向这边行来,几乎囊括了朝中所有三品以上的重臣,包括御史、以及秉笔直书的言官。
宇文祯眉心紧紧拧起,心念急转,忽然明白了水溶的用意,顿时脸色一变。
现在,这些人一来,他的计划就要落空了,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夺宫,就算计划得行,他也是名不正言不顺,难以堵住悠悠之口,更别提那些言官了。
而这些人,如果都杀了,他就算是登位,也要面对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
比起这些,突然现身的飞骑营却令他更加不安。
飞骑营一直以来都是听命皇帝一人,算是家奴,而不是朝中戍卫。这些人精于骑射,皆是以一敌百的本事。所以计划之内,他是先以一部分虎旌卫押在坝上,弹压住飞骑营,然后,迅速的夺宫,取得飞骑令,将飞骑营掌控起来,再进行下一步。
可是,飞骑营的忽然出现,证明事情在之前已经泄露,可是,到底是谁提前调动了飞骑营,他居然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不过,还好,飞骑就算人马再多也只有二百来号人,接到他的命令之后,龙武卫也已经在勤王的路上了。
想到这里,他看一眼那乌压压的人群,冷冷一笑道:“北王这是何意?”
“皇上的圣旨,自然要朝臣来共同见证一下。”水溶波澜不惊道。
正在这时,大殿的门再度开了。
一个内侍小跑着出来:“北王听旨。”
水溶眉峰一沉,立刻敛衣跪下:“臣接旨。”
“北静王自袭王位,屡次有功于社稷,朕心甚慰,值此非常,朕特赐贤王以免死金令,三代之内,御赐免死,钦此,谢恩。”
内侍将一块金灿灿的令牌交给水溶。
水溶垂眸,仍是毫无喜怒,磕头,将令牌接过:“水溶谢主隆恩。”然后起身。
宇文祯眸中流过一道幽冥暗火,老皇帝这一招太厉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无异于宣诸于众,无论即位者谁,都决不能动这位北静王!
日后,若要杀水溶,就只有用暗的手段,可是他至今不知这位北静王到底能量几何,未必能动的了他。
压下怒气,宇文祯轻轻的笑:“恭喜北王。”
“不敢。”水溶平静的展开那卷圣旨:“请魏王接旨。”
宇文祯肃容跪下,却悄悄的给自己人递了个讯号,只要这道圣旨的内容是圈禁或者拿下,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刀锋已经在出鞘的最后关头。可是圣旨的内容,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确切的说是目瞪口呆。
立魏王祯为太子,然后以年老衰迈,多病不能视朝故退位,令太子即帝位,而他,退居上阳宫,以安享晚年。
紧绷的弦,松开。
可以说,这道圣旨,是宇文祯也没想到的,有一刻,他甚至嗅出了背后的阴谋,可是这点疑虑,终究还是被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给冲的淡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水溶已经朗声道:“请太子殿下接旨!”
宇文祯双手接过圣旨:“儿臣,遵旨。”
他起身,水溶已经下了丹墀,带着群臣向上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宇文祯弯了弯腰,若有深意的看着水溶:“今日之事,全赖北王一力擎天,朕即位以后,还须北王为肱骨臂膀。”
“此臣分内之事。”水溶道。
目光相识,情绪都收放的恰到好处。
一场夺宫,天翻地覆鲜血肆虐之变,在水溶熟稔的谋算之下,却变成了和平演变。
看似宇文祯是最后的胜者,可也只是看似,而已。
水溶微垂的眉睫,看似恭敬,眸底却是寒芒隐隐。
回到那日,那惊心动魄的一夜终归有尽头,腥风血雨都随着黑夜淡去,窗透曙色,又是新的一日。
黛玉一夜未眠,未能等来他,等来的却是一道传召入宫的圣旨。
沈太后令她入宫,只令贴身侍女随侍。
车舆直接到了府门外,黛玉无法拒绝,只得往宫中去,身边也只带了紫鹃和雪雁。
宫廷,对她来说是个一生不想碰触的存在,她想要远离,却阴错阳差,被卷至暗涌的中心,要再回到这样平静安宁,与世无争的生活是难了。
黛玉上车之前,回望了一眼林府,今日进了宫,恐怕再要见他一面也难了。
想到这里,只觉得一股淡淡的忧虑萦上心头,忐忑不安。
而那座皇宫,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
纱帘垂下,黛玉轻轻地叹了口气。
马车辘辘离开,消失在小巷的尽头。片时以后,马蹄声急促而至,如旋风一般到了近前。
云姨娘本来是送了黛玉离开,便要进去,却被这马声惊动,忙折身出来看,不觉吃了一惊:“北静王?”
水溶一言不发,他并未下马,而是就立在马上,看着那车辙消失的方向,清晨的风,撩起他的额前的碎发,清隽的面容有些凝重。
她还是进宫去了。
是了,她是太后的救命恩人,封赏是少不了的。
她入宫的理由冠冕堂皇,就算明知这是有人抢先一步在设计,明知道要将她当做筹码握在手中,他却没有任何理由阻止。
水溶第一次觉得有些无力,纵然在整个棋局里,他知道对方肯定会出这一招,却未想到会这么快,快的他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将她送出京城。
得到消息,他还是来了,虽然知道,现在,他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却仍然想要再看她一眼,说两句话,没想到,却晚了一步。
闭上眼,心一点点的磨着,疼着,熬着。
玉儿,等我,等我。
手曲握成拳,真想将她的小手永远永远的扣在掌心。
水溶迎风,一声叹息冗长而沉重。那一道宫墙,却将他们隔断。
这样的叹息,让云姨娘都有些酸楚。
“王爷。”身后有人追了上来,祁寒跑的一脸是汗,急道:“王爷,快回去看看,太妃她……”
水溶醒过神来,神色就是一沉,即刻拨马返回,等他赶回府中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惶恐焦灼:“王爷,太妃,太妃……”
水溶面色沉冷,将马鞭一扔,便奔入太妃房中。
听见声音,太妃缓缓的转过脸来,脸色已经不是苍白可以形容,那根本是垂死之人才有的枯槁,令人惊心。
看着水溶,她脸上露出一个虚弱而安慰的微笑:“溶儿。”
水溶心中一酸,快步走到榻前坐下:“母妃,你怎么了。”一面喝道:“欧阳呢?”
“不必请了,没用的,我的病我知道,拖了这些年,看着你长成,已经够了。”太妃轻叹了一声,压着声音咳嗽了一阵:“我拖着,就是等你回来,母妃有话和你,和你说……”
“母妃,一切等你好了再说。”水溶温声道。
“等,等不及了……”太妃的咳嗽忽然加剧,吐出一口血来,声音断断续续:“我必须和你说……叫他们他们都下去……”
水溶点点头,一挥手,令侍女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