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这日贾琏换了簇新的衣服,备足了银两来到府衙,本以为今日可以扬眉吐气,未想却被阻在花厅之外,府吏出来说知府大人有贵客在,不能见他,让他回去。
那贾琏心里焦急,只得赔笑道:“不知知府大人几时才得空,我在这里等他一等也使得。”
府吏只道:“自便。”
一直等到日偏西,贾琏在那花厅外站着,座儿也没有一个,茶也没有一盅,站的腰软腿酸,那周知府才姗姗而出,看到贾琏脸上的神色很是不好,不等贾琏开口便大声责那府吏道:“怎得,贾同知还在这里。不是让你们好好的说了请他回去吗。”
贾琏连忙堆起笑道:“周大人,今日不是说要来谈一谈我那姑表家的家务……”
周知府皱眉道:“家务?与我官府何干!这姑苏城里里外外这么多百姓,每个人的家务事都拿到官府来办,我这衙门还用处理公事吗。”
贾琏吃了一惊,只好压低了声音:“周大人,这件事,不是与你说过了,你也答应……”说着把一叠银票递了过来。
周知府被火燎了似的退开,疾言厉色道:“咄,这是何意。周某为一方父母官,为民请命,自当公允行事,岂能为了这些阿堵物便违背了良心,既然林大人尚有遗孤,承继家业也是顺理成章,那林老行的正,你还有何可说。快快回去,此事再也休提。”
一番话,把个贾琏生生给骂了出来,不说这贾琏百思不得其解灰溜溜的回去,却说那周知府打发走了贾琏,颤巍巍的擦了把汗,便躬身站在花厅紧闭的门外:“王爷,不知下官如此处理,可还妥当。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王爷指点。”
房中沉寂良久,才传来一个男子低澈的声音:“外面跪着。”
短短的四个字,听不出喜怒,云淡风轻里却透着一股不可抗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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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下一章,水溶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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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君子之交
周知府听了这一声,面皮揉成了苦瓜状,闷闷的答了声是,膝一软,便跪了下来。
于是,苏州府衙的衙役们便看到了难得一见的奇景,素日颐指气使的知府大人老老实实的跪在自家花厅外,一脸的沮丧却大气儿都不敢多喘。
而房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已是冬日,淡薄的日色斜入户牖。两个人,一老,一少,正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对弈品茗,姿态都很放松,全不似在外做客。
年老的一个,约莫八十上下,一身朴素的青色布衣,鹤发如银,却是齐整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老皱的面容却是十分的矍铄,一双眸子炯炯,显出年轻人才有的飞扬神采,此刻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棋盘,白眉微皱,落下一子后爽朗一笑:“叫吃。灏之,胜负已定啊。”
对面坐着的年轻男子,将修长的手指勾起一枚黑子,却不急于落下,放在指间轻轻把玩,低澈的嗓音透着些微的慵懒:“棋局如战局,翻云覆雨,瞬息而变,言之胜负,为时尚早,松年兄。”
一身利落的白衣,不染纤尘,衣摆袖口以银丝暗挑出水波云纹,黑发用一根古朴的玉簪束起,越发显出如澄玉的面容来。
啪的一声脆响,棋子落下的声音,在安静流 动的风声里分外清晰。
他抬起头的一瞬,眉宇修长,一双明亮瞳眸,温润如一泓无波的清碧,如静若临渊,于深不可测处藏着锋芒,又似山巅上的洁雪,有着不可攀附的高华。
他的手指有一下无一下的点着棋盘示意。
年老的男子望着棋盘,眉峰越皱越紧,接着舒展,舒展到了风过无痕的地步:“好好好,果真长进了。我输了。”
他说着站起身,推了棋盘,却就换了一副冷漠神态:“北静王,棋已下完,在下告辞了。”
这年轻的男子,正是北静王水溶,表字灏之。而这位老人家,便是林氏的族长,林诲衍,字松年。
一个是居庙堂之高的王爷,一个处江湖之远的逸士,因棋而识,因棋相交,可说是忘年交,这一盘棋,每年一次的较量,便是他们全部的交情。
推了棋盘,便再无瓜葛。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正此谓也。
林诲衍拿过竹杖,与其说是为了行走便利不如说是为了增添一种气势:“今日多谢王爷。”
水溶淡淡的一笑:“除了下棋,本王什么也没做。”
那笑容似有若无的悬在嘴角,温和,高旷。
林诲衍点了点头,径自,推门,离去。
水溶亦起身,宽大而垂感极好的雪蚕丝袍,负手时,如飞雪轻飏。
他的目光平静,有一刻是极冷的,而在他走出花厅的一瞬,却又是众人眼中温雅如玉的北静王:“周知府,请起。”
周知府诚惶诚恐的站了起来,实在是跪的久了,险些站不稳,踉踉跄跄的稳住身子,才算没在王爷面前失仪:“王,王,王,王……爷,下下下,下官……”
“周知府何必不安。你并未做错了什么。倒是本王打搅了,借了你的地方,下了一盘棋,叨扰了。本王这就告辞。”
那水溶微微一笑,如清风拂面,却让周知府凭空便起了个寒栗,颤着声音答了个是,却又觉得不妥,忙摇头,不是,还是不对,混乱中,忽然发现水溶已经离开了,忙又慌张的跪地:“恭送王爷。”哪里还听得见?
那周知府在府吏的搀扶下站起来,苦笑多的脸上都起褶子,谁不知道这位北静王此次是奉旨巡视江南吏治来的?又有谁不知道,这位北静王素有捷才贤名,颇得今上称赏,北静王的一句话,赶得上十份奏折?
步出府衙时,日已沉下。彤云密布起来,西风凛冽卷过,令雪衣生华,染了几分清冷萧寒。
“要下雪了。”水溶回望了一眼天色,转身上了马车:“踏雪访刹,该别有一番意绪,替本王知会无止大师,来日山门一会。”
护卫应声。马车缓缓驶离,风卷过尘埃,将车辙掩埋。
那位林家的小孤女确实有点让他刮目相看,懂得先下手为强,又懂得上屋抽梯。
那位贾府的同知,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斜靠着车壁,暗影里,水溶仰起脸,唇边有一丝难以琢磨的清浅笑痕溢出。
有意思。
一夜雪疾,远山近岭尽是茫茫一片。
霜钟阁沉闷的钟声,在雪地里悠悠的荡开许远。这日,黛玉仍和往日一般,清早便进香诵经毕,接着盥手焚香,誊抄经卷,因听见钟鸣,才抬起微微有些酸的脖颈:“巳时了?”
紫鹃因上来道:“可不是,姑娘这一抄便是整时辰了。”
黛玉这才搁下笔:“倒是心静了,不觉怎样时间就过去了。”
紫鹃道:“姑娘正经还是歇一歇吧。回头王嬷嬷见了,又要说姑娘不知道爱惜自己了。”说着捧了一杯热茶来给黛玉。
黛玉接着,也不就饮,只是握着暖手,靠着熏笼上的美人靠,望着窗外的落雪怔怔的出神。一身白色细缎襦袄,外罩着掐牙圆领褙子,绉纱百褶长裙,黑发用一根素缎子将头发束起,斜簪一只白珠簪。本是极素雅的衣饰,却更衬的她纤袅出尘。
紫鹃看着她,不觉微微一叹。
姑娘本是心思极细的人,之前在贾府的时候,便经常想着想着便自家落泪,可如今看来却又不同,眸子里的悲伤少了,眼泪也少了,确切的说,那日醒来之后,便鲜少见她落泪。
紫鹃心下叹息,不过十三岁的人,就经了这般变故,丧父丧母想是极痛的,却又不好和人说去,那份苦楚只能自己捱着。就算自己、雪雁、王嬷嬷并云姨娘这些素日亲近的人,也只能替她解解闷,打点诸般琐事,并不能真正解开她的心结。
正在这时,雪雁推门进来,手里捧了个捧盒,她把捧盒放在桌上,一面搓手跺脚的道:“好冷,好大的雪。”
紫鹃道:“叫你把大袄穿上再去,偏生不听,这个天气,皮也冻破了你的。”一面却把自己的一个手炉塞给她。
雪雁道:“我想着总归就在一个院子里,哪里就冷到这般了。”说着笑向黛玉:“姑娘,云姨娘吩咐人熬了点红枣莲子汤,吩咐我给你端过来尝尝。姨娘说了,姑娘这几日瘦的了不得,又遇上这般时气,一发的弱了,又在孝里,不能用那荤腥之物,便特特令人熬了这汤来。姨娘说,等家去再给姑娘好好的补一补。”
说话间,紫鹃已经盛了一小碗端到了黛玉面前,香气立刻扑鼻而来,黛玉略用了几口放下,心中却觉得暖了些。雪雁便在旁道:“我却才拿了汤来,远远的便见那寺里西南角上红红的一片,想是梅花开了,有趣的紧,倒是停住看了一会子。”
黛玉听见,心里微微一动。
却就想起了那年大观园赏雪联句,折梅赋诗的情景来。仿佛还在眼前,却已隔世,想前世,贾府之败,当年一起作诗联句的人尽皆凋敝,知道的,惜春遁入空门,探春远嫁,迎春所嫁非人被折磨致死,诚可伤也,不知今世她们可还是这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