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说着,走到窗边,打开窗,阳光照到灰暗的阁楼里,细细的尘埃在光影的对比下抖动着,窗子下面是后街,一条仅容两人并肩走的窄窄巷子,巷子里一个半老的娘姨,坐在小凳子上,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哄着怀里的孩子。
叔侄俩人都有些失神的看着外面,半晌,老马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道,“人活了大半辈子就越来越觉得,命啊,不由得你不信,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的奇事巧事,还不都是老天注定的吗?”说着,老马啧了啧嘴。
“记得那一年冬天,山东下了很大很大的雪,四位当家的带着我和老陈下山,要去镇子里置办些过年的东西,走到半路,因为风雪太大,马走不动了,我们就找了个破庙躲了起来,没多久,庙里又进来个避雪的破衣老道,那老道坐在墙角就挨个的端详我们几个,我们都觉得他神神叨叨的,也不去理,倒是老爷心地好,给了他一张煎饼,等到风雪过后,老道临走的时候,回身看着我们说,可怜啊可怜,全都死于非命,不得善终啊!咱们吃这口饭的,最忌讳这些话了,大家说要杀了那个晦气道士,可老爷拦着没让,也就罢了。没想到当时的话还真是一语成偈,三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些老的一个个,全都没得善终!所以,听你刚才讲毕老板错手杀了许二当家的,也只能说是命中如此,怪不得旁人。”
谭央闻言直起身,执拗的说,“马叔叔,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不信这些,什么命中注定死于非命,要说我表叔抽大烟算是死于非命,可我父亲呢?我父亲那是得了肺病啊,怎么能说是死于非命呢?”老马听了,低下头没有说话,谭央又接着蹙着眉轻声道,“更何况,大哥他杀许伯伯,也不是错手,倒更像是——灭口。”谭央把最后“灭口”这两个字说得轻的不能再轻,这两个字从唇齿间若隐若现的飘出来,仿佛呵口气便能把它们吹散。
老马把两个手攥了攥紧,随即又松开,他望着谭央,眼神痛苦却很是诚恳,“小姐,小小姐今年几岁了?”谭央没想到他能问这个,稍一愣,“囡囡五岁半了。”“毕老板很疼她吧?像老爷当年疼你一样?”谭央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颇为无奈的笑了,“何止,溺爱的不像话,要星星月亮都给呢,父亲当年对我,哪到这个荒唐地步?”老马无比欣慰的笑了,“多好啊,一家人这样多好啊,小姐,你还追问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好好的过好你的日子,别的都和你无关。”
谭央明白老马这是不想说也不会说了,心中惶惶然起来,自顾自的说,“果然又是山东时候的旧事,怎么你们都不肯告诉我。”老马听了,叹了口气,“小姐,来我这儿这么久了,您该回去了。”谭央听他这么说,想了想,便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马叔叔,你们已经离开山东三十年了,可我觉得你们时至今日,还都在山东过活呢,一直没出来!”老马闻言一惊,随即苦笑,“不管是生是死,我们是被绑在那里不得生喽,所以小姐,离我们远些吧。”
当谭央走出很远时,老人颤抖着手将窗关上,眼中噙着泪说,“小姐,别怪我,许二当家死得惨啊,我不想和他一样呀!”
晚饭后,谭央坐在沙上打着毛衣,浅灰色的线,刚刚起了个头,谭央偏着头,轻声的数着针数,毕庆堂坐在一边心不在焉的翻着报纸,见谭央一副心无旁骛的认真样便丢下报纸,对趴在地毯上画小人的女儿说,“囡囡啊,给爸爸数一数天花板上吊灯里有多少个灯泡,数对了,爸爸给你奖励!”说着,他把女儿驮在肩上,小言覃伸出圆嘟嘟的手指,仰着头,幺二三四五的大声数起来。
“三十六个,爸爸,有三十六个灯泡!”言覃拍着小手开心的向父亲邀着功,毕庆堂抱着女儿坐到谭央身边,谭央针数都数完了一大半却被女儿打乱,生生的前功尽弃了,正气馁着,却听见毕庆堂幸灾乐祸的说,“囡囡数的真好,比妈妈数的都好,以后囡囡读书肯定比妈妈厉害。”谭央听罢便麻利的抽出毛衣针,向毕庆堂的肋下戳了去。
毕庆堂一面嘻嘻哈哈的躲,一面亲着女儿的小手,“说吧,心肝,想要什么?”言覃的头抵在毕庆堂的胸膛上蹭啊蹭啊,奶声奶气的说,“爸爸,我想要驼背的光头老爷爷!”
☆、50.(48)代价
毕庆堂听了女儿的话,略一滞,便笑哈哈的揉了揉言覃额上的头,“说什么呢?”小言覃侧过脸,看着父亲,极认真的解释,“就是,一个很香的木头老爷爷,妈妈说,那个老爷爷为了不让大家难过,一个人背了很多的东西,爸爸,我想看那个老爷爷,”顿了顿,言覃又急着补充,“那个老爷爷是不是就是外公啊?妈妈说,木头老爷爷让她很想外公啊!”
毕庆堂喉咙动了动,将女儿放到地上,随即蹲到孩子的身边,屋里极静极静,像是为了打破这份桎梏的静,谭央将手中的毛衣打得快了重了,嘶啦嘶啦,毛衣针相互撞击的声音,仿佛穿过毕庆堂的皮肉,直直戳进他的心里,转眼间,他成了乡野孩童穿了签子放在火上烤的蛹,穿心透骨的痛,偏又在这尴尬的境地下火烧火燎的熬,有一刹那,他有种灰飞烟灭的溃散感,也只是那一刹那,转瞬他就又是他了,看着眼前的女儿,他魂魄归体了。
毕庆堂伏在女儿的耳边,小声对言覃说,“囡囡,我偷偷的告诉你,我们不对妈妈说好不好?三年前日本人来打上海,咱们一家去无锡避难,走的太仓促了,那个驼背的佛爷被遗在上海,丢了。爸爸一直担心妈妈来向我要那个佛爷,她知道佛爷丢了,铁定生气,囡囡,咱们不告诉她,不让妈妈生气好不好?”话虽是毕庆堂在女儿耳畔低声说的,那声音的大小却拿捏得极好,这些话,一字不落的飘到了谭央的耳朵里。
言覃听了父亲的话,眨了眨眼,将食指放到嘴边,小大人一般,一本正经的做出了守秘的样子,谭央勉力笑了笑,无奈的拉了一把小指上钩的毛线,毛线团左左右右的滚了几圈,停在了沙的角落,就好像是谭央心头的谜团,左冲右突的,无谓的挣扎也探不出的究竟,她,有些气馁了。
两天后的一个黄昏,餐桌上,瓷白的盘子映出夕阳的温和光泽,无线电里传来了女播音员那甜腻柔媚的声音,她用欢快的调子说着并不欢快的新闻,那些遥远的战争,里面的离乱与硝烟似乎是不相干的底色,衬出了这洋房里三口之家的温暖和乐。
“小妹,听刘经理说,老马从天津回来了?”
“噢,是吗?他也不来咱们家!”
“那老家伙迂得很,哪有那么活络,咱们找他出来吃顿饭吧,我都一年多没见他了。”
“是啊,咱们是很久没看见马叔叔了,总有一年多了。”谭央有些犹疑的重复着。
“好,我去安排!”毕庆堂说罢就起身去挂电话。
“好,大哥。”谭央很领情的含笑点头。
第二天晚间,他们在一家上海老牌子的饭庄吃的饭,中规中矩的老旧饭店,离老马家又近,倒是很配他们这样的故人聚会。毕庆堂便是这样一个人,但凡是他安排的事,那便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在谭央识得他的这十来年里,绝无例外。这样的一个他,若是有事情不想叫我知道,我便会蒙在鼓里一辈子罢,谭央心中恹恹地想。
甫一见面,毕庆堂就笑着狠狠拍了拍老马的肩,说道,“这么久也没见了,这老头子还是这么硬朗啊!再帮我毕某人赚二十年的钱也不打紧。”老马连连摆手,“不行喽,毕老板,我是做不动差事了,我正要向你告个罪,想回家养老了!”毕庆堂听了他的话,含笑不语,老马转而看向谭央,“小姐这一年多还好吗?这么长时间没看见小姐,确实惦记啊!”谭央眯起眼睛笑着点头,“好,马叔叔,一切都好!”“小小姐呢?怎么没带来?”“囡囡今早有些受凉,这会儿就没敢带她出来。”
席间谭央夫妻二人与老马诉说着“久别”重逢的欢欣,谭央和老马很有默契的抹去了几天前的会面,笑盈盈的讲着同里旧事。
吃完饭出了饭庄,天已经黑透了,路上也看不见黄包车,毕庆堂和谭央便先把老马送回家。车停在老马家的院门口,听见汽车的声音,老马的孙子倒是第一个冲了出来,老马下了车,和毕庆堂寒暄了几句,携着孙儿的手刚要回家,就见小男孩探着头好奇的问毕庆堂,“毕老板,你明天还会让大汽车送爷爷回来吗?”毕庆堂笑了笑,刚要说话,小男孩连又抢白道,“肯定会的吧?昨天爷爷坐你的车回来,今天也是,明天你也叫大汽车送爷爷回家吧,我喜欢看大汽车!”
老马听见孙子的话,慌忙打了孩子后背一下,呵斥道,“你这孩子,胡乱说什么,认错了人,还说,不怕叫人笑话!”小男孩被老马一打,便委屈的撒起泼来,大喊,“我没认错人,我认得毕老板!我还认得她!”说着他指着坐在里面的谭央,“爷爷从天津回来那天是和这位太太一起回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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