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相拥着,陶醉于爱与被爱的美妙感觉时,沙旁边的桌子上,电话机不合适宜的铃声大作起来。
毕庆堂探手去拿听筒,听筒刚放到耳边就听到那头叽叽喳喳的,章湘凝和另一个女孩子说个不停。他无可奈何的笑了,将听筒给了谭央。
“刚回家,你们怎么了?唔,唔,是吗?那个活动我听说了,算了,我不去了,”谭央说着,抬头看了毕庆堂一眼,一本正经的说,“真的,我大哥想让我把精力多花在读书上,不用你和他说,是我自己不想去的。你别乱说,我弹的不好,现在大家都听钢琴和梵阿铃,小阮都成了古董了,不会有人爱听的。”
毕庆堂拥着怀中的谭央,笑着看她讲着电话,她鬓角的头绕在他食指间,缠绵的别样诠释。他听见谭央的话说到这里,便一把抢过听筒,对着话筒说,“章小姐啊?你们什么活动?诗歌朗诵会的节目?好啊,我怎么会不让我家小妹去,我是支持新女性在外界的活动的,哈哈,好好好,我替你答应了,我做得了她的主!”谭央听他在这里许愿,便急急的去抢话筒,毕庆堂故意不去理会,径自挂了电话。谭央气得直跺脚,“大哥,你胡乱答应她们做什么啊?”毕庆堂倒是心平气和的解释,“你喜欢在外面有些事情做,那就去吧。我刚刚是着急找不到你才说的那些话,其实只要你高兴就行,有些朋友总比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要好!”
谭央不领情的将头一拧,嗔怪道,“哎呀,大哥你真是的,你都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不想去!”毕庆堂微皱眉头,“哦?为什么?”“这个节目是徐治中组织的,她们今天就想拉我去,我是特地躲去持志中学听演讲的!”毕庆堂动作一僵,谭央为难的嘟嘴道,“怎么办?我再打电话过去,说我有其它的事吧?”毕庆堂略一思量,随即一摆手,“不用,我都说我能做得了你的主了!不就是个节目嘛?能怎么样?”“大哥,配乐诗朗诵,要排练的!”毕庆堂眉头一挑,“排练?那就在咱们家里练,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着,他敢?不守本分就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没几天,上海的夏天就不知不觉的开始了,几场雨下的绵绵不绝,润透了园里的泥土,转眼间,毕公馆洋房前的草地便是满眼的新绿了。雨刚停了一天,和节目有关的几个人就迫不及待的来到谭央的家里开始排练了,毕庆堂知道他们的安排,也推了旁的事,颇为“好客”的早早回到家等着他们来。
由于谭央不能让学校知道她的婚姻情况,所以毕庆堂也嘱咐了仆人,她的同学来时,不要叫太太,叫小姐就好。饭后,两男两女四个人就结伴来到了毕家,除了章湘凝和徐治中,那两个男女是一对学生情侣,虽不太表现,可看得出感情颇好,诗歌就是由他们俩朗诵的。章湘凝还喳喳呼呼的说自己是导演。
毕庆堂挽着谭央的手腕笑道,“小妹呀,你顶没用了,人家主角和导演都有了,还要你做什么?”章湘凝连忙摆手,“谭先生,你不要这么说谭央,人家的诗朗诵要么不配乐,要么就放留声机里的唱片,我们却要真的现场演奏音乐的,所以呀,谭央弹的那个什么小阮是很重要的,一定是我们这个节目的亮点!”毕庆堂听了便笑着替谭央谦虚,“哎呦,她哪行啊?我们家的小妹,人多的地方都不敢说话呢!”
一直靠后站着的徐治中这时却开口,“可以的,谭先生,您要相信她,给她机会!”毕庆堂干眨了眨眼睛,“是啊,我是这么想的,可是自家人要是这么说,就显得装模作样了!”徐治中毕竟还是社会经验少,被毕庆堂这么半真不假的揶揄,有些无所适从。章湘凝也没注意这些,就催促大家各就各位,开始排练。
在花园里,欧式黑铁玻璃罩的灯,初夏夜幕下亮的刚刚好,毕庆堂翘着二郎腿坐在白漆藤椅上看着他们忙活,章湘凝拿出了几张纸递给谭央,解释着,“我们选的是《雨巷》,你自己看看,感觉感觉。”吴妈把装小阮的箱子拿给谭央,谭央从里面小心的取出小阮,瞄了一眼石桌上的纸,“咦,这不是戴望舒的诗集《我底记忆》里的诗吗?我觉得这现代诗真是好极了,不拘于古典诗词的格律,却深得古典诗词的韵味意境。”
几个同学听了她的话都愣住了,谭央不解的问章湘凝,“湘凝,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章湘凝摇着头笑了,把徐治中往谭央面前一推,“我第一次把这诗给徐治中看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谭央面露不悦,“湘凝,你不要乱说话。”站在谭央面前的徐治中倒是微微一笑,把后面的纸翻到前面,“这是我找的曲谱,曲名叫《雨韵》,我觉得很合这诗,你试试?”谭央的手轻轻按住怀里小阮的弦,“你怎么会有小阮的曲谱?这样冷门的旧式乐器。”
徐治中的目光落在谭央的小阮上,淡淡的说,“家母生前擅长各种弦乐,尤其喜欢小阮,外公算是一代名儒,家中藏书甚丰,家母多方查阅推敲,抄录了一本适合小阮演奏的曲谱。”谭央眼睛一亮,下意识的哦了一声,抬眼再看坐在一边的毕庆堂,又把头低下了。徐治中略顿了顿又说,“我会吹一点儿长笛,这不,今天就带来了,咱们试一试,看能不能合的下来,好给他们做背景配乐。”
“嗯,多才多艺啊,都快赶上我家小妹了,”毕庆堂耷拉着眼皮讪讪的说。徐治中听见毕庆堂这么说,连忙转过身面对着他,很有礼貌的说,“谭先生不要这么说,我会的很少,还是小时候在无锡老家时学的,当时除了上私塾就是跟着家母鼓弄这些玩意儿,实在是不务正业。我是十几岁时才来上海接受西式教育,从国小开始念起,这些年跌跌撞撞的学,到现在还是班里年纪最大的笨学生。”
听了这番话,毕庆堂看了他一眼,继而又看了看谭央,紧锁眉头,不一语。
☆、32.(30)雨巷
初夏的园中,散着夜的静谧,弥漫着草的芬芳,谭央缓拨琴弦,动听的古老弦乐流淌徘徊在西洋风情的花园中,让人觉得错综而迷离。谭央弹了一会儿,正要转入曲目的重要部分,徐治中才举起长笛放到唇边吹了起来,不同于小阮的轻灵婉转,长笛的声音绵长悠远,泛黄的灯下,他从容安然的吹着手中的笛,面带笑意,白衬衫的袖子挽到肘间,拿着长笛的手臂略有些瘦,不见文弱之姿却颇有强悍之态。
毕庆堂阅人无数,眯着眼看着徐治中的一些举止倒觉得,他既不像是书生,更不像是乐者。读书,有的人读书读腐了脑子,也有的人读书却掩盖了天生的戾气,这读书,在后一种人的身上才可以称之为教化和修养。想着,毕庆堂将目光落到了桌上的纸上,上面的那叫《雨巷》的诗这样写着: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醉人的曲子,园中的人沉溺其中,夏日刚开了个头,这里却积蓄了雨的烂漫诗篇和曲调。毕庆堂轻咬着象牙烟嘴低声自语,“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的姑娘?哎,这个调调啊……”
他了想起七八年前,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正是梅雨季节的清晨,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走在同里的小巷中,白底紫花的小褂,乌亮的麻花辫,瘦削的身影,像水墨画一般的写意。
前一天夜里,他们的父亲交涉不成,吵得不可开交,所以一大早他就带着手下等在她上学的路上,他要掠走她去要挟她的父亲——他父亲念旧下不了决心做的事情,他要替他父亲去做,这是他毕庆堂的为人子之道。
可他终究没有下手,那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太干净太瘦弱了,瓷娃娃一样的美丽易碎。对于自己的改变主意,他以为这是他心中仍存有的江湖道义,不忍对妇孺下手,他以为那是他仍感念于谭叔叔对他儿时的照拂。到如今再回头看,也许正是江南雨巷中那一抹丁香的颜色,打动了他……
一曲罢,花园中仍旧静寂着,大家一味失神,过了好半天,那个要朗诵的女孩子由衷的赞叹着,“真好听啊,我都忘了念诗了!”大家一阵议论,放下长笛的徐治中安静的坐在谭央身后。年轻人们说着笑着,忘却了时间,总有电话打来找毕庆堂,他也不得安生,动不动就要回去接电话。
十一点多的时候,章湘凝他们66续续的走了,毕庆堂安排车送两个女孩子走后,再回来,却看见谭央抱着膝坐在小藤凳上,徐治中蹲在她面前。谭央兴致勃勃的说着笑着,徐治中一声不吭的低头听着。末了,谭央伸出手来,徐治中抬头看着谭央的眼睛,愣了好久才伸出手去击她的掌。
这时候,毕庆堂也走到他们跟前,徐治中站起来很有礼貌的冲着毕庆堂点了个头,“毕先生,打搅您了,我走了。”说罢,转过身黯然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毕庆堂努努嘴,“你就告诉他我姓毕,他就气馁成这个样子?”谭央拽着毕庆堂的手站起身来,“我没说你姓毕,我就只说我是毕太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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