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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碧檀记 番外完结 (雯舟舟)



谭央连连点头,“我还以为你带着孩子去了香港,没想到居然找了这么个地方!”毕庆堂不屑的冷哼一声,不满道,“我去香港?你觉得我会自己走?连那个徐师长都知道,如今这个局势,你在上海呆一天,我就不会踏出毕公馆半步!我就怕你找我时找不到,可我没等到你,却等来了徐治中的电话。他同我说你不肯和他走,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听他电话里那个动静,都快哭出来了。我就奇怪了,这个姓徐的,手下上万的兵,却连个女人都带不走,真是够窝囊的,这么个人,我还想着成全他?可见我是前些日子大烟抽得太凶,熏坏了脑子了!”

听他这么说,谭央有些恼怒的反诘,“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毕庆堂笑了,意味深长的说,“你也知道,没人和我一样,”说着,他很不是滋味的叹了口气,“这段时间总做梦,一闭眼就是你生囡囡前的那个晚上的事,你答应我,无论生什么,都不离开上海。所以,就算你走了,我都不会走!”谭央闻得此言先是一惊,随即心中的伤怀与苦涩更胜了,他说的,也是她这段日子来不断重复的梦,所以,他走,她都不会走。

他们走到副领事家的院子里时,毕庆堂从怀里掏出个叠好的手帕,扔到喷泉的池水中,谭央不解的问,“好好的手帕,怎么就扔了。”毕庆堂摸了摸鼻子,语义不明的说,“这手帕要不得,上面抹了药。”“什么药?”“戏文里面讲的蒙汗药!”“你?”“我?我可不是徐治中,这种时候,走不走,由不得你!”谭央听了毕庆堂的话,便有些动了怒气,毕庆堂一见这苗头,连忙拉着她往房子里走,边走边说,“快进去吧,囡囡等不来咱们,还不知道怎么和陈叔哭闹呢!陈叔这一辈子,最怕的人不是我父亲和我,却是咱们这个宝贝女儿!”

打开房间门时,言覃正伏在陈叔怀里眼泪汪汪的盯着手中父亲的怀表。看见爸爸妈妈进来,她撇下怀表便扑了过来,呜呜哭着,伸长了手要抱。谭央抱起孩子,脸贴着言覃的脸,毕庆堂在旁边帮女儿擦着眼泪,柔声哄着,“爸爸说了九点钟前会和妈妈一起回来,也没骗你呀,听话,别再哭了。”言覃抽噎着搂住妈妈脖子,委屈的说,“外面大炮一直放,一直放,爸爸妈妈还在外面呢!”谭央听了孩子的话,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掉,那般的欣慰与心疼,在家与国的变故中,女儿渐渐的长大了,懂事了。毕庆堂把母女俩揽在怀里,几欲开口,却哽咽而不能言语。

远处的炮声隆隆,看着眼前搂在一起的一家三口,陈叔老泪纵横的低声说,“你们都要好好的,要死,也该我去死!”

言覃一直缠着妈妈,很晚了都不肯脱衣服睡觉,谭央无可奈何的说,“囡囡,你看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怎么还不睡呢?”言覃撅着嘴说,“我不睡,我怕我睡了,妈妈就走了!”谭央帮女儿把头上的辫子打开,细声慢语的哄着,“乖囡囡,妈妈不走,外面放着大炮呢,妈妈能去哪里呀?”言覃听见妈妈的话,一下子坐直身子,瞪大眼睛,冲着谭央身后的毕庆堂,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毕庆堂一面笑望着女儿,一面不出声、只做了口型的对她说了四个字,“比我厉害。”

副领事的房子并不算大,毕庆堂租下了楼梯旁的小间和相邻的一间大卧室。小间里仅容一个单人床,陈叔住在里面。谭央和女儿睡在卧室的大床上,毕庆堂睡在床旁边的沙上。

下午从公寓出来的时候,毕庆堂不叫她拿东西。可谭央没想到,这么忙乱的关头,她的睡衣拖鞋,还有日常换洗的衣服,他都给她带了过来。更甚至,谭央留在毕公馆没拿走的几本书,他都给拿来了,他最知道她那睡前看书的习惯,从未忘记。

哄女儿睡着后,谭央在台灯下面翻开书。是那一年新买的书,她还未曾看就离开了毕公馆。如今这本书,却生生的被人翻旧了。想到这里,她从书旁偷眼看他,他却倚坐在沙上,看着她笑……

谭央心中慌乱起来,忙关了灯,合书放在枕边。深夜的卧房里,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味道,谭央合了眼,走了大半个月的瞌睡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她在这间陌生的房间里昏昏睡去。这一觉,她睡得那样快、那样沉,是经年未有的。


☆、90.(88)偷安


次日上午,冬日的暖阳从素色厚纱窗帘透进来,那厚厚的暖与亮把整间房包裹起来,颇有份意懒懒的安闲。在远处炮弹长长的嘶鸣声里,谭央睁开了眼,看到墙上的挂钟,她腾的坐了起来,嘴里叨念着,“怎么这个时候了。”

这时言覃正坐在她旁边,穿着睡衣,小胳膊搂着个大铁皮罐子,从里面掏着饼干吃,毕庆堂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了杯牛奶给言覃喝。谭央急急忙忙的跳下床,内疚的说,“睡到现在,还叫孩子拿饼干当饭吃。”说罢,她往盥洗间里走,就听毕庆堂在后面轻笑着说,“你不总这样?一到周末就贪睡,倒说得好像自己是个勤快人似的!”

听了他的话,谭央打开水龙头的手略迟疑,她本是个勤快人,并不贪睡,只是婚后太恋着他些,喜欢偎着他身上的暖,假寐懒床罢了。

匆匆洗了把脸,谭央便急着去做饭,出盥洗间时毕庆堂将一杯新冲好的牛奶递过来,叮嘱她喝了再去。谭央接过杯子,有些迷惑的看着他,因她觉得这一切如此自然,就好像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连一分半刻的间断都没有过。

毕庆堂见她如此,便用冲牛奶的勺子敲了敲她手中的玻璃杯,在叮叮当当的声音里,他半真半假的笑着埋怨她,“干什么呢?可不许在我跟前走神,多叫人心里没底。”

一锅清粥,两样家常小菜,一家人吃了饭,谭央把碗筷拿到楼下厨房里洗,言覃穿着一条白色的毛呢裙子,披着乌亮的头,站在卧室门口等着妈妈。待谭央回来时,正看见一个外国男孩,穿着考究合体的小西装,站在楼梯上看着言覃。那孩子比言覃略大两岁,金色的头,蔚蓝的眼睛,好看得像是洋广告牌上的外国画。

谭央对男孩笑了笑,便带着言覃进了屋,关门前,男孩子在后面冲着言覃很轻的喊了声,“sno-hite! ”

“妈妈,他说什么?”言覃扯着母亲的手不解的问。

“噢,你最喜欢的那个外国童话,小哥哥说你是里面的那个小姑娘。”

言覃听了母亲的话,眼睛笑得眯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

这一天晚上,也就是十一月十日的夜里,飞机的轰鸣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枪声炮声经久不绝,深夜,被吓得躲在母亲怀里的言覃扭着身体闹着,一架飞机从房子上方呼啸而过,声音大又刺耳,言覃搂着妈妈的脖子哭喊着,“爸爸,爸爸!”毕庆堂一听女儿唤他,连忙从沙上过来,趟在女儿另一边,他拍着言覃哄道,“囡囡,爸爸过来了,不要怕了,”之后,他搂过孩子,手似是无意的隔着被子按在谭央的胳膊上,耐心的低声说,“睡吧,我在这儿呢,不会有事的。”

分不清他的话是对孩子说的,还是对她说的。可是,怀里的女儿因此安静了下来,她的心也跟着放松轻快起来,甚至连说话的那个人,也是满怀的舒泰欢欣。在这炮火连天的夜里,一家人能躺在一张床上,何事足畏?又何事足虑?

次日晨,西元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一日,上海市长俞鸿钧表告全体市民书,沉痛宣告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沦陷。

这场耗时很久的淞沪会战终以我方的失败告终,此一役,中国投入兵力约八十万,伤亡三十万余。即便失败,即便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却粉碎了日本人“三月亡华”的痴梦,也争取了时间,迁出了华东的工厂与学校,为长期抗战保存了实力,更叫全国上下一致抗战的决心,无比坚定。

在这片处处哀鸿的土地上,多少民众流离失所,多少家庭失去亲人,然而,偏安于租界一隅的毕庆堂,日子却过得格外舒坦。

战争失败,家园沦陷,毕庆堂想起来间或也会有些不快,可这份不快是酒足饭饱后,在戏台下看戏,正看到秋风五丈原时生出的悲切,故事是人家的,他的感慨是局外人的感慨,他不是迂夫子,不会为古人担忧。国家罹难,他却是游离于外的另一个国,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风雨险恶,他都自恃有那个本领,能给他守护的人以长久的安乐与康宁。

在这区区一间卧室中,谭央和孩子都在跟前,无论什么时候,一抬眼就能看见她们,他颇有些飘飘然的自得满足。偶尔去隔壁和陈叔说话时,他还感慨,从前怎么就心那么野,要住那么大的宅子干什么?只要心是满的,两间房就足矣了。

自打住到这里后,毕庆堂在抽大烟上格外节制,烟瘾上来了也挺着,满头大汗难受时,他就躲去陈叔的房间,挨不住了才抽两口。谭央和陈叔见了自是欣慰,还盘算着,照这样烟瘾渐渐小了,一年半载后自然就戒了。

谭央做饭的本领一向有限,毕庆堂和陈叔倒也都不挑,只是言覃,自小在蜜糖罐里泡大,毕公馆的厨子手艺高,也养得她的嘴刁得很,妈妈做的菜连吃了几天就造起反来。看着喂饭时头摆得像拨浪鼓的女儿,谭央犯起难来。毕庆堂哭笑不得撂下筷子吩咐谭央,“厨房里还有什么?你去给我洗好了切出来。”看着谭央不解的目光,他才又补了一句,“我做,我给这小祖宗做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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