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下来,抬头看向滕王,笑嘻嘻的说道:“好在三娘是个爱财的。抄封国公府时把贵重细软都打成包袱带走了。手里有粮,心中不慌。能养得起儿子和仆妇随扈。过点闲淡日子倒也不错。”
杜燕绥没说尉迟宝树说了些什么让他下令的决心。滕王迎着他明亮的眼神,明白他的意思。远在征西军的尉迟宝树消息灵通,多半是得了尉迟老国公和尉迟宝林提点。自己在宫里有耳目,又和武后有旧。得到了消息不会比尉迟宝树晚。
杜燕绥才做几年国公,手里能有多少银子?都能养得起儿子和下人,过闲淡日子。滕王知道他是在劝自己。
“平定西突厥后,皇上异常兴奋。连先帝都没做到的,在他手里办成了。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高兴之余连开三天宴。头风发作,比往日更为厉害,最恼火的是看奏折总是头晕眼花。自五月起,皇后就进了宣德殿,与新提拔的中书令尚书令同时协同处理政务。你到玉门关时是五月,尉迟宝树告诉你的旨意是皇上最后一次亲自拟诏。”
滕王淡淡的说道。
果然。
杜燕绥嘴唇微翘,带出一丝讥讽。武后办事利索,眼花看不清奏折的皇帝只需要坐在龙椅上听她和中书令尚书令回禀,照上意拟诏。时间久了,只怕皇帝无聊,再遇上头风发作。政务就干脆让武后与两位宰相直接办了,挑重要的回禀。皇上无奈的放权,又舍不得自己无权。怕是对武后又忌惮起来。又想起他的忠心了。
回到长安蔡国公府。然后,又卷进是帝后之争中么?杜燕绥累了。原先还想着做个闲散国公逍遥度日。明摆着不可能了,他又不是野心勃勃想立足朝堂扬名天下的人。自然就选择了遁走。
失去了母亲,再失去祖母。杜燕绥不想再失去岑三娘。长这么大,他就没为自己轻松活过。眼下又有了三个儿子,他一人不稳,不仅连累宗族,还要连累黄口小儿。何必呢?
他怔忡的想着心事。滕王也想着心事。
两人沉默了坐了好一阵。滕王才开口打破了安静:“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杜燕绥一惊。等哪一天?
一抹凄凉染上滕王的眉尖:“你八岁多就跟在本王身边,应该知道我和承乾交好。我是他的皇叔,年纪却比他小很多。父皇过世,母妃也走了。太子待我比他的亲兄弟还好。是我唯一的亲人……最终晋王坐上了那个宝座。谋逆?太子因此被先帝杀了。迎了先帝的才人,就不是谋逆了么?我看不起他。在太极宫时看不起他。他进了大明宫后,我还是看不起他。我顺着他的意,帮着武氏一步步剪除掉先帝留下的老臣。废了得世家拥护的皇后。我一直等着这一天。武氏终于做了皇后,羽翼渐丰。我可以罢手了。走到这一步,武氏绝不会为了情爱甘心放弃权力。让他们自个儿斗去吧。做了皇帝也守不住,相信承乾在九泉之下看着都会笑。”
说到这里,滕王笑了起来,揶揄的问杜燕绥:“是不是一直以为本王想要去坐那把椅子?”
就为了废太子承乾?杜燕绥端详着滕王,笑了起来:“好罢。皆大欢喜不是正好?时辰不早,我急着去瞧儿子。生出来我还没见到过呢。”
“去吧。”滕王也不留他。
杜燕绥走后,滕王起身走到画桌前掀开了盖在上面的纸。画里百花怒放,蛱蝶翩跹。花丛中一名垂绍少女婷婷玉立。俯首嗅花,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滕王痴痴的看着这幅画,脑中不自然的想起鼓楼上为他送行的武媚,又想起了船长初见岑三娘的霎那。
山间青树环绕,这处院落已偏离了宫苑的中柱线,显得分外清幽。
岑三娘出了轿子,看到院门站着的国公府侍卫,不觉一愣。
“夫人!”两名侍卫激动不己的上前行礼,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
“爷一会儿便来。”岑三娘知道他们的心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微微一笑,毫不迟疑的走了进去。
院中一棵高大的榕树遮蔽了院落的天空。秋日的阳光洒下来,在地上碎成片片金色的斑驳影子。
木廊下方妈妈和尹妈妈在做针线活。地上铺了厚厚的毡毯。逢春和暖冬亦步亦趋的跟着两个穿着红色薄袄在地上爬的小子。
岑三娘只觉得双腿一软,情不自禁的蹲了下来,贪婪的望着两个小儿,急切的想分辨哪个是荞面哪个是米糕。
瘦小一点的是老三吧。他出生时像只小猫似的,头只有自己的拳头大。老大哭声中气十足,在自己肚里不知道占了老二老三多少便宜。
方妈妈和尹妈妈无意中抬头,看到蹲在树下的岑三娘,顿时愣住了。
这时个头小的那个想站起来,手舞足蹈的抓旁边个头大的。刚站起来,踉跄走了两步就跪坐下去。
“啪!”个头小的那个一巴掌打在个头大的小子头上,快乐的咯咯笑了。
个头大的愣了愣,大哭起来。
小的又一巴掌,笑得更加欢快。
“哎哟!小少爷!”方尹两人又被两小子的动作吓了一跳。逢春和暖冬赶紧把两人抱开。
岑三娘一急,蹭的站起来走了过去:“怎么回事?”
“夫人!”两个丫头又惊又喜。
岑三娘嗯了声,接过了大哭的儿子哄着:“荞面不哭不哭哦。”
方妈妈尴尬的上前解释道:“夫人,这是三少爷。”
岑三娘双手叉在儿子肋下提远了点看。小脸上还挂着晶莹的眼泪,正迷惑不解的望着自己。突然眉心一皱,扭着身子不要她抱。
暖冬赶紧接了过去。一接过去,米糕不哭了。
岑三娘赶紧去看个头反而长得小一点的老大。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她笑。
“叫娘!我是你娘!”岑三娘凑得近了,指着自己的鼻子柔声教他。
荞面一巴掌挠过来,清清脆脆打在脸上,兴奋的直乐。
岑三娘目瞪口呆。
方妈妈和尹妈妈又是尴尬又是无奈:“大少爷要调皮一些。性子也活泼……”
“臭小子!”杜燕绥一进来就看到儿子给了岑三娘一巴掌。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来,一手接过荞面,一巴掌就在打他屁股上。
荞面笑得更加高兴,手脚乱挥。
杜燕绥一愣,把他放在毡毯上,这小子一下子扑到他脚边抱住他一条腿,咯咯笑着望着他,好像在说他还要玩。
岑三娘一抚额,赶紧去找老三。
老三哭得抱着暖冬的脖子不理她。
短短一刻钟,岑三娘竟生出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来。
“才十个月,再大点就会喊爹娘了。跟着您久了,就亲啦!”尹妈妈笑着解释道。
岑三娘无奈的看着两个性格迥异的儿子,想起跟着阿秋一家离开的二儿子。当即决定:“成。晚上我带着睡。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就走。”
杜燕绥正和大儿子大眼瞪小眼,腿被荞面抱得紧,他低下身哄他:“你松手,爹寻你娘说话,回头再和你玩如何?”
荞面一巴掌拍过去,杜燕绥慌得一仰头,巴掌拍在了下巴上。他一怒伸手将荞面提了起来,还没开大,荞面就挣扎着笑了起来,一副杜燕绥正和他玩的兴奋模样。
杜燕绥叹了口气,把他扔给了逢春,拉着岑三娘在回廊上坐了,撑着下巴疑惑的说道:“……你确定是咱们的儿子?”
岑三娘大怒:“当然是咱们的儿子!”
回头看过去,一个咯咯笑着和逢春玩的正开心,一个委屈的抱着暖冬的脖子,脑袋趴在她肩上。她头疼的说道:“等熟了就会听话了嘛。”
“没看出哪点像我啊?我小时候可乖了。不哭不闹不欺负人。”杜燕绥直摇头。
“像我。”岑三娘骄傲的说道。
杜燕绥怀疑的看了她一眼。
这时候暖冬抱着老三走了过来:“三少爷睡着了。”
岑三娘就伸手接了过去。暖冬抿嘴一笑,回屋拿了床包被搭在米糕身上。
软软的,睡着了的儿子一入怀,岑三娘感动得心都酥了。看不够似的仔细研究着他的眉眼。低声说给杜燕绥听:“生下来他最个头最小,哭起来不比奶猫声大。没想到比老大个头还大。”
杜燕绥偏过头看他,仍不住用手去戳他的脸,触到柔嫩的肌肤又放得轻了。
“大少爷慢点!”大概是看到回廊上坐着的两人抱着弟弟,荞面使劲爬过来,扯着岑三娘的裙摆,努力想要站起来。
岑三娘心头一软,伸手握住他。逢春在身后搭了把手,扶着荞面站了起来。
“荞面,这是你三弟米糕。”岑三娘抱着老三给他看。
荞面一巴掌打在米糕身上,顿时吵醒了睡着的小儿,哇哇大哭起来。
见老大咯嘻笑着,眼睛黑乌乌的睃着自己。岑三娘哭笑不得。
“回头接了老二,咱们找地方安置下来慢慢教吧!”杜燕绥摇了摇头,一手抄起荞面,听到他清脆欢快的笑声,无奈的说道。
老三哭个不停,岑三娘只好又交给暖冬。站起身来:“我让两位妈妈收拾行装去了。明日辞了王爷,咱们就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