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不想活,倘若能用此法换来皇兄的安心,又何乐而不为?在她想死的时候,偏偏缠绵病榻死不了,等到她不想死了,却已经晚了。
慕容玖脸色苍白,微微苦笑:“像我这样的人,遭父皇嫌,承皇兄弃,害死了母后,连累了云川,又辜负师父,活着,都是一个笑话。”
皇帝不忍心再看她,只得背过身子,带着哭腔:“小九,这辈子你活的太苦了,你去吧!”抿了抿唇:“下辈子,不要再投身帝王家。至少,别再那么聪明,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慕容玖抬头看见李公公向她走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做;对她不利的事,他也不会做。然而,这一次,却是被人赶在了前头。他,她,还有他们的孩子,终于还是差了一点点。
李公公走过来,叹了口气:“长公主,老奴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今日一别,老奴我给你磕头了。”
跪在地上,在慕容玖面前,挡住了皇帝的视线,他迅速的从袖中拿出另一只玉瓶,又将展盘上的毒药藏了起来。
慕容玖瞪大了眼睛,见李公公含着泪花向她点了点头,在盘子上暗暗写下了一个“纪”字,她这次当真是黄连里拌白糖,不知是哭还是笑了。
将玉瓶拿在手中,抬头看向皇帝,跪起来磕了一个头:“皇妹拜别皇兄。”
她皇兄背对着她,眼泪啪啪的往下掉,说不出话,只得挥了挥手。
慕容玖视死如归,打开玉瓶的塞子,仰头一饮而尽,又对她皇兄轻声道:“皇兄,皇妹一生混沌,今日死而无憾。唯愿皇兄此后,能让该回家的人回家,该平安的人平安吧。”
门外有小吏进来,跪下磕头:“皇上,纪大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皇帝静默了片刻,又挥了挥手。小吏进来将慕容玖扶着出去,刚走到门口,皇帝轻声喊住了她,慕容玖的步子一顿,就听她皇兄道:“小九,保重。”
慕容玖低着头,咬了咬唇,微微笑了:“皇兄,保重。”
迈步走出了天牢,外面天色已晚,一辆马车停在天牢前面。慕容玖进了马车,但见纪如卿正坐在里面,两人静默无言。
马车缓缓动了,只能听见车轮碾过长街和马蹄奔腾的声音,气氛未免有些尴尬。她低着头,冥思苦想了很久,才终于找到突破口,忽然开口道:“如卿,你真聪明。”
“嗯?”纪如卿声音低沉,只回给她一个疑惑的音。
慕容玖搓了搓衣角,故作轻松:“你怎会知道皇兄会先来找我,还买通了李公公换了假毒药。”
黑暗中,纪如卿淡淡的嗯了一声,良久才道:“那是解药。”
慕容玖猛然抬头,愣愣问:“你怎么知道我中毒?”
纪如卿瞥了她一眼:“李公公说的。”
慕容玖顿时觉得自己很笨,只得哦了一声,尴尴尬尬问:“你怎么拿到的解药?”
纪如卿握拳轻咳了一声,言简意赅:“李公公。”
慕容玖想把自己掐死的心都有。原以为必死无疑,岂料局中有局,困在笼子里的鸟现在就要展翅飞翔,可她这欢呼雀跃得未免有些激动过了头。
连在纪如卿面前问了好几个蠢事,慕容玖已经无地自容不想开口,沉默了一会儿,见纪如卿也不开口,不由皱眉不满道:“你就没有话跟我说么?”
纪如卿抿了抿唇,静默了良久,忽然坐到边上将她纳入怀里。起身迅速,动作却温柔的让人不敢相信。
她愣愣的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听他在耳边呢喃道:“云歌,我舍不得你。”
慕容玖傻眼了,半晌,轻着声音:“你……不走么?”
纪如卿轻轻笑了,声音柔和:“北缙现在形势危急,战事将近,我~~我能去哪里?”
放开她,转身将一个包裹交给她,埋下了头:“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顿了下,声音更加的低沉:“见你想见的人。”
慕容玖抱着包袱,喃喃的重复着:“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
这一下,纪如卿又沉默了,黑暗中,勉强强的扯出一个笑,又淡淡的嗯了一声。
慕容玖埋首,轻轻覆上小腹,咬了咬唇,思索了许久,才淡淡笑了笑:“好啊。”
马车奔了许久,终于停了,他们下了马车,见到面前的酒肆,慕容玖楞了一下。
时值深夜,酒肆前却还升着灯火,大红的灯笼纵横交错。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看着面前的酒肆,忽然明了——
有些事,从这里开始,也终将在这里结束。
纪如卿迈步走进去,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自顾言道:“掌柜的说这里生意不好做,要迁到城中卖豆子,我就把它买下来了。”
慕容玖环视着这个酒肆,心中酸涩,却轻快的说:“卖豆子好啊,豆子卖不出去还可以磨成豆浆或是豆腐,即使豆腐臭了,还可以做成臭豆腐来卖,一本万利。”
纪如卿倒酒的手顿了一下,犹记得几个月前,帝京的长街,有人一身清俊的男儿装,长亭玉立,语笑嫣然。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问,一答,犹如陌生人,却早已深刻在心底。
慕容玖已经坐在他的面前,微笑:“如卿可还记得,我曾在此问过你一个问题?”见他点头,又问:“那你现在的答案呢?”
纪如卿看着她,语气清淡:“神鬼之说,本就虚幻,信则有,不信则无。”顿了下,看向别处,轻着声音:“我现今……希望有。”
慕容玖低头微微笑了,片刻又道:“如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那日为什么喊住我?”
纪如卿愣下了,摇了摇头,却闷吞吞的没有言语。
那一日,赴京赶考,他避雨来到这家酒肆。在他还没弄清楚,姑娘这种生物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慕容玖就这么乱七八糟的闯入他的世界。从此扬帆的舟船在这里搁了浅,波澜不惊的心里意外的颤了一下。
他的父亲教会他怎么对付同盟,怎么对付异己,却没有教过他该怎么对付一个正在调戏他的……男人。饶是他再淡定,都忍不住会愤怒和生气。
为什么要喊住她呢?或许,他只是想告诉她,外面下了雨,而她没有带伞吧。
其实,外面下了雨,她知道,自己没有带伞,她也知道。一直以来,她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是他担了没来由的闲心,到头来累人累己。
旁人家小夫妻离别时刻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恨不能把下辈子的爱恋也说出来给那个人听,纪大人家秉烛夜聊,却都是没来由的闲话。
明知道此去可能后会无期,心里有千万句却都沉积着不能说出口。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知道是平常。回头想想,这样平常清淡的话,却更值得让人珍惜回味。
天色渐亮,纪如卿看了眼外面,闷吞着声音:“我该走了。”
慕容玖站起来,见外面拴着一匹马,跟在他的后头,轻声喊了句:“如卿……”
纪如卿顿步回首,见慕容玖对着他,缓慢的说:“你……抱一抱我。”
纪如卿一愣,又展颜笑了,回身走了几步拥抱着她,像是拥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呵护而又小心翼翼。
慕容玖的手颤着抚上了他的背,身子更贴近了些。此次离去,不是何日才是相见之期。倘若孩子出世时,父亲不能在身边,现在让他抱一抱也好。低低的声音呢喃:“如卿,我一直想去一个地方,若是……若是还有个以后,我在那里等你来。”
纪如卿沉默片刻,嗯了一声,拥抱的更紧了些。放开她,翻身上马,挽着缰绳徘徊了两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策马向帝京奔腾而去。
后记:北缙洪武三年,长公主与北朝勾结,皇帝赐其死罪,斩于东街市口。
同年五月,左相济舫谋反,集结党羽逼宫作乱,右丞如卿领兵镇,压,清君侧,稳朝纲。亲诛项首,为公主平反,慕容玖沉怨得以昭雪。
又三月,北朝大军压境,谢远为帅,纪如卿从旁为辅。纷飞战火,右相行于废墟乱军之中,着急寻找,却从未曾看到过那人的身影。
边关大捷,大帅设酒犒劳。夜营中的篝火照亮天地。一将军酒醉放声吆喝,若说军酒,当属凤血天下无双,可惜失传多年,再无人尝过。
军歌嘹亮,烈酒如花,一派欢乐豪放的景,却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右相端着手里的军酒,良久都未回神,不知不觉泪湿了脸面。
过两年,纪如卿斩宇文康于济襄,以慰北将军在天之灵。大军直逼北朝,一个月后,北朝老皇帝驾崩,新帝宇文卓派人议和,答应朝贡十年,两朝平息战火。
战事终,大军休养济襄,准备次日拔营归朝。他们的右相却拎着酒坐在北将军墓前,晚霞如血,风雅的身姿带走了最后一抹夕阳。
北伐的征军归朝,皇帝大喜,论功行赏。纪如卿率领亲军运送慕云川的尸骨回乡,临行前还带着皇帝的圣旨:北将军慕云川骁勇决断,谥忠勇,位一等公。
离京的那天,时值晚春,飞花漫雪,枝头的柳絮纷纷扬扬直扑行人面。纪如卿端坐在马身上,依旧是那一袭皎白的雪缎,神色肃穆,眉目清淡。
纪如卿满心期许,却带着失望而归,翻遍整个并州都未找到慕容玖的踪迹。从并州回来,右相纪如卿奉皇帝之命,大整朝纲,提拔贤能,整个北缙上下如沐了一缕和煦的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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