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许多事情,镇上土豪家的女儿被掳去做了妓,县令的姨太太被送给知州,“活在贫苦的最底层,命如蝼蚁,苟活都是不易的事情。你不知梦而不得的苦楚,不知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的艰难度日。爹爹就是为了摆脱这样的境遇,才走出了这里……”
他凝视着她,目光里渐渐有了惊色,他定是将她当作什么都不懂事的肤浅农女了,此刻听她娓娓说来,才这般惊讶。凌钰淡然一笑,起身往厨房走去,“我去给娘熬药了。”
煎好了药,凌钰又要忙碌着做早饭,揭开米缸,望见浅可见底的米,踟蹰犹豫。她与娘亲的早饭都是一碗米粥,可是今日起有一个病人需要照顾。子陆身体失血过多,是得大补,她犹豫了一瞬,终是将米悉数倒出,煮了米饭,还做了青葱炒蛋。
如此款待一个陌生人,不知娘亲会不会骂她……
饭桌上,凌钰微有不安。但娘亲一直安然静坐,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凌钰不由落下一口气,忽听娘亲在问子陆,“冒昧之言,贵府在胡以何为生?”
凌钰觉得不快,娘亲不该这般细问别人家底,子陆是敌国的逃兵,来到此地,自然是对人心存防备,又怎会轻易吐露家底。
果真见子陆微顿,然而却也出乎凌钰的预料,子陆在朝娘亲道:“商贾之家。”
娘亲应承一声,不再问话,用过了饭,便回到自己的屋子。
房中只剩他们二人,凌钰小心问:“你是不是觉得娘亲太唐突,我娘不是有意的。”
“她只是关心你。”
这简单的几字,却正是她心底所想。凌钰有些呆住,他竟看得这般透彻。
“你娘得的什么病?”
“……肺痨。”她的声音透出深深的无能为力,双眸黯然失色。
子陆沉吟未语,或许也无话再安慰她。凌钰起身收了碗筷,安静打理妥了,走到院中,只能再卖一只鸡了!
不然哪里还有米吃!
走出院子,她回身来关栅栏,却见子陆正立在身前,她没有料到他会隔她这么近,近得中间只隔了一道竹片栅栏。她有些失神,瞧着他俊朗的面庞,脑中已再想不起其他。
她的所有思绪都已被面前这个男子占去,纵使只是她一厢情愿,她却已跌进他双眸中的深潭里,不知如何自拔抽身。
“我来关吧。”他的手臂还有伤,抬手的时候有些吃力。
凌钰这才回过神,没有再看他,急忙转身,大步离开。
她的样子肯定很窘迫,被他瞧见,定以为她是那些庸俗的女子。不过她确实是这样的平庸之辈啊,他介不介意,又有什么关系。
生活一如往日般平淡如水,只是寂静的小院多了一个人,好似添了一份暖意,添了一份归家的迫切。
凌钰从菜地里归来,推开栅栏,便见子陆坐在那颗大槐树下。他常爱静坐凝思,眸光飘忽不定,不知望向的是哪里。
她总觉得他眸中好似藏着一座城堡,一片江山天下。她不知自己是否看错了,她每每安静凝视沉思的他,就会觉得他心底定然有着一片她无法企及的天下。
——这片无法企及的天下也如一道高墙,将她与他隔出难以跨越的距离。
子陆发现她回来了,抬头朝她望来。凌钰讪然一笑,被他发现她悄悄打量他,不由心虚地吐着舌头,溜进了院子。
她搬来凳子坐到树下,剥着手上的毛豆。
子陆仍是安静端坐,并未帮她。她不觉得恼,她觉得他生来就不是做这些的人,所以她从未有过介意。
树叶沙沙作响,空气飘过的都是空山新雨后的宁静,凌钰忽然发问:“第一次在溪边遇见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子陆微滞,“我并不知道。”
“你叫我‘钰儿’,只有爹爹曾经那般唤我。”
“……我的亡妻是这个名字。”
静如七月清风的声音从她耳侧掠过,凌钰呆住,手上的毛豆啪嗒落下。她脑中千回百转,不知如何再言,局促不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子陆并未怪罪,也未说出安慰她的话。他只静坐树下,目光里好似有势在必得的决绝。她看不懂,心底却在想,他成过了婚,原来成过了婚……只是他也是悲苦之人,他瞧着这般年轻,不过二十五岁的样子,却经历着丧偶之痛。
她在心底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世人皆有苦痛之事,这世界本就是由苦乐拼凑成的,经历悲痛,也必当享受喜乐。她深信爹爹曾经的教导,人此一生,有得必失。
——只有理解了失去,才会懂得拥有的来之不易。
只是她觉得奇怪:子陆真的出生商贾之家么,为何他身上没有那一丝铜臭之气,瞧着更像是那高高在上的王者?
004 宸星闪耀
盛夏晨风舒爽,徐徐吹来之际,撩拨开凌钰的发丝。
转过身,凌钰问:“子陆,你家做什么生意?”她正给子陆洗染血的旧衣,溪水潺潺从她指缝流过,她将那件织造金丝的衣料小心放入水中清洗。
子陆穿了父亲十年前的旧衣,静立她身后,远眺着这疏烟远山。
他好久才说:“商贾之家,着手很多。”
凌钰认真清洗手上的衣物,没有再去问他。他不愿意说,她怎么看不出来。她不过只是觉得他身上的气质不像是商贾出生,所以才禁不住好奇去问。
明明只是略转了眸瞟去,她却望得痴了。他极目远眺的样子那样沉着,眸底深处都是她看不透的东西。他像是藏了一片深潭在双眸里,让她时常想要去望,最后,最后……就跌进了他双眸的深潭里。
父亲的旧衣有些宽大,他穿在身上,阔阔的袖摆被风吹动,衣袂也随风翻卷,添了一丝寂寥。
是的,这样临风飘然的样子——是寂寥。
“从这里到胡国的卞耶,大概需要多久?”他突然发问。
凌钰愣住,思绪被他打乱,有些不自在,“不知,我不知,我从来没有出过村子,离过镇上。”
子陆不再说话,他难得出来,害怕被村人瞧见。此刻才卯时,村上人少,所以在她出门时,他才说想出来看看。
他就静立在她身侧,听溪水过,看遍野田。她不知道他想的什么,他好像有些着急,眉目间有份忧色,只是他不说,她也不愿问。
回了小屋,娘亲正坐在槐树下等她,凌钰不禁惊讶:“娘,你今日怎么起来这么早,外面风大,我扶你回屋去。”
娘亲笑着摇头,“病榻缠绵,我都不得自由,难得有力气出来,我想坐会儿。”
凌钰心底发酸,明明这样简单的事情,在娘亲看来,却已是“难得”。
回到小灶前煮饭、熬药,药罐子冒出咕噜噜的水声,凌钰忙伸手去抬。可是刚触到药罐,脸色已是一变。烫手!忘记抱着抹布了!只怪自己心底一直想着娘亲,才忽略了这等小事。
凌钰咬唇,亟亟转身搁下药罐。摊开手,十指已经红透,几只指头还冒出了水泡。
她低眸望着手指发愣,此刻已经忘记了疼痛。她心里只想着,爹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如果爹爹在,娘亲就不会生病,就不会有她此刻这样狼狈的样子!
发愣之际,双手却覆上暖意。凌钰抬起头来,子陆正握住她的手,微皱了眉。
“你娘的病已经治不好了。”
“……我知道。”她脸色煞白,却极力稳住颤抖的身子。
她好像听到子陆轻声叹了口气,他将一枚白玉双印递到她手中,那是他腰间革带系缚的随身之物。
双印落入掌心,温润清凉,凌钰忙抬头,“你给我做什么,我不要。”
“我只是一个来客,却打搅了你们母子的生活。这只是我微薄的一点谢意,你拿去买药吧。”
这是子陆来虎丘村三日里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低头瞧着手上的双印,这是这个时代里富贵之家才有的随身佩饰。这大红的丝绳夺目,珠?摇坠,极致华贵。凌钰抬起头,坚决退给子陆,“我不要。”
纵使她贫穷,却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只是谢意。”然而子陆却看懂了她的心思。
凌钰还是摇头,只是院中忽然又响起娘亲连连的气喘与咳嗽,凌钰慌忙探头往院中望,双眸都是担忧。
子陆将那块白玉双印放在灶上,已经离开。
回过身,凌钰死死盯住那双印望了好久,终究还是伸出手去。
她只是逞强,只是逞强。她明白子陆的好意,这不是施舍,只是他的谢意。
可是,她终究还是逞强。
又是三日过去,子陆的伤已经大好,只是因为两国交战,他暂且还不能回胡国去。
夜色降临,盛夏的夜空繁星满坠,将这宁静的边陲小镇铺洒出一层柔光。
凌钰关好了院中乱跑的鸡鸭,坐到院中井盖前,将这大石井盖当作桌案,倒出今日卖鸡所得的收入,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