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长的凤目不似往日明亮照人,竟有些迷茫地瞧她。一瞬间,那份迷茫收敛,他起身道:“你来了,坐吧。”
凌钰立在原地,他眸中那一瞬间的迷茫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他明明是高高在上权力在手的小王,为什么还会有那样的迷茫。娘亲曾说,睁眼的一瞬间可以望清那个人是不是快乐的。而凌钰觉得。梁肇启不快乐。
“你昨夜没有睡好吗?”凌钰问。
梁肇启停在她身前,一笑:“没有,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他眉宇间有份忧愁,浮起的笑牵强,让凌钰的心不禁一疼。情不自禁。她伸出手去抚他的眉。
他明明是好看的样子,明明是如谪仙的华贵男子。他不能有这样的愁绪啊。
这一瞬间,他们都已怔住。
梁肇启安静凝视凌钰,凌钰却痴在自己这情不自禁的举动中。
猛然收回手,却在眨眼的瞬间被梁肇启握住。
四目相对,寂静无声。
这是逾越了吗,这是他们恭和有礼以来的第一次逾越吗。猛然抽回手,偏过头,凌钰稍有慌乱,“我来是有些事情想拜托你。”
梁肇启也收回手,负手而立,“你说。”
“天子不在,我一人也无趣,听闻王宫外有座别院,我想去那里待几日,想在宫外散散心,可以吗?”
一句含尽柔情与请求的“可以吗”让梁肇启心软,他问:“你不开心?”
凌钰微愣,摇头:“没有,只是想去宫外几日,只是觉得这座王宫四四方方的天空像个牢笼。”梁肇启身前,她敢说这样的话。
他顿了一刻道:“你也觉得这里像个牢笼……”
凌钰抬眸望他,“可以吗。”
梁肇启轻轻点头,“什么时候去?”
“……你安排吧。”想说尽快,但还是不欲他太过为难。
“那等两日后吧,我两日将这些事情忙完,安排妥当送你去。”
凌钰绽去微笑:“阿允,谢谢你。”
他静静凝视她,一笑置之,“你……”
话还未落,殿门外突然有宫人跌跌撞撞冲进来。
梁肇启沉喝道:“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
宫人唇中嗫嚅:“允王,黎嫔不妙了!”
凌钰与梁肇启俱是一惊,“出了何事?”
“黎嫔摔倒了,小产……”
梁肇启脸色一变,立马道:“请医官——”
他疾步出殿门,凌钰忙跟去,一面问着宫人,“怎么照料的,怎么会摔倒!”
宫人颤声道:“前几日下雨,地面积水太多,黎嫔不慎滑了脚。”
早晨差一点凌钰就摔倒了,今日路面确实滑,怎么落到了黎嫔身上!
一路赶去,梁肇启急声问:“黎嫔情况如何了?”
“已请去医官了,奴来禀告允王,还不知道情况,只是黎嫔流了好多血……”
梁肇启眉头紧皱,终于赶去了黎嫔的宫殿,门外宫人俱是紧张焦忧。亟亟踏入殿中,已有医官慌忙来禀:“允王……”
“黎嫔如何?”
“情况不妙,眼下只能给黎嫔用催生的药,让子嗣提早出生。”
梁肇启面色更沉,“有把握吗?”
医官俯首:“臣尽力,黎嫔体质尚好,胎儿已有八个月了,应能保住子嗣……”
凌钰觉得话中不对,“你是说黎嫔会有危险?”
“是。”医官敛眉道,“但也并非会是这样,或许黎嫔有幸脱险……”
梁肇启喝道:“快准备吧,务必要保住子嗣。”
凌钰愕然回眸:“阿允……”
梁肇启握住凌钰的手,将她拉出大殿。
凌钰依旧惊愕:“只要孩子,不要大人,你也这般绝情?”
“不是绝情……”
“不是绝情又是什么。”凌钰不忿。
梁肇启深深望她,“阿钰,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的,哥哥从来没有子嗣,就算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子嗣,他也是胡王室的血脉,这是正统的血脉,哪怕牺牲他人的性命都要保住的血脉。”
凌钰呆住:“还不是绝情吗,生命是平等的——”
“平等?”此情此景,梁肇启被这句话惹笑,“阿钰,生命真的平等吗?若是平等,为何所有的人都要臣服于哥哥,为何他能随心所欲行万般事。还有,如果真的平等,那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完全地捅破,他却轻而易举揭露出血淋淋的事实——如果真的平等,她就不会妥协于梁肆启的残暴,苟且在这她不爱的人枕侧。
殿中传来纷乱错沓的脚步声,传来黎嫔撕心裂肺的惊声痛呼,凌钰脸色惨白,被他一句话轻而易举戳中痛处,她哑口无言。
这个乱世里,没有平等。
梁肇启伸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至一旁,宫人在檐下摆好了座,他拉凌钰坐下。
“若可以,请你在这里见证一个生命的诞生。若累了,你就回去。”
庭中吹来阵阵凉风,凌钰依旧还有些失神。
梁肇启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是否怪我说话太过直接。”
摇头,却没有力气开口。
“珍妃,你有没有这样想过,你很幸运,比常人幸运。”
凌钰转眸来望他,不懂:“有吗,我感受不到。”
梁肇启只是一笑,没有再言。
与乱世纷争中颠沛流离的亡命之徒相比,她确实很幸运。但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不是富贵之下的心无所依。
凌钰突然觉得很可笑,原来时光渐渐走远,原来这一路遇到了太多的人,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份时光都将她最初的愿望改变了。最初时,她只是懵懂而无知的小小农女,只希望爹爹能归乡,只希望娘亲在世,能嫁一个有几亩薄田的人,过平淡朴实的人生。等遇见陆玦,她渴望他能够给她一份乱世里的安稳。可是这些初衷都变了,经历了太多风雨,原来她竟已渐渐改变了最原本的初衷。
但是她心中仍旧还有一个执念——求自己的安稳。
没有亲人,没有爱人,她只有自己,她得为了自己去争取这份安稳。
殿中黎嫔的惊叫越来越烈,她正在经受女人最惨烈也最伟大的折磨,这叫声让凌钰觉得又是恐惧又是折服。太阳渐渐落下,他们一直坐在殿外,等到酉时,梁肇启道:“珍妃,你先回去用膳吧。”
“你不饿吗?”
梁肇启摇头。
“我也不去了。”
黎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不时才爆发出尖烈的惊叫,她已受尽了疼痛。过去这么久,凌钰没有心思去用膳,梁肇启也一直不曾离开。
夜幕渐渐降临,黎嫔却依旧在受着这折磨。
梁肇启让凌钰离开,凌钰摇头:“我再留一会儿。”女人产子原来这般恐怖!
129 生命降临
凌钰默默祈祷黎嫔与胎儿都能相安无事,对着这漆黑夜空,没由来的,她心中竟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日的雨明明已经停了,她却觉得天空似乎要开始下一场更大的暴雨!
微微哆嗦了下身子,梁肇启在问她:“珍妃,你还是先回去吧。”
凌钰摇头,起身往殿中走。屋子里宫婢们都是满脸的担忧与惊惶,黎嫔的惊叫不时迭起,凌钰进前问:“她还好吗,胎儿如何了?”
宫婢不知情况,或许也是手足无措,茫然地对她摇头。
走进寝殿,几个医官立在帐外指挥,帐内稳婆粗胖的身影隐约可现。凌钰问起医官,他们只答情况还算正常,但黎嫔从未受过这生育之苦,已快坚持不住。
撩开帐,凌钰走进,黎嫔昔日妩媚的面庞早已变得苍白,一双眉头紧紧皱着,一波疼痛袭来,她更是扭曲了面目,叫声惊天。她瞥见凌钰,终于望见一个还算熟悉的人,像是见了菩萨,眸光大亮,“珍妃,珍妃……你救救我啊!”
昔日她们并不熟悉,但凌钰亲眼见她受这生产之苦,不由心生恻隐,“你正在经历一件伟大的事情,你一定要挺住。”
“不行了,我要死了,等不到天子回来,我就已经要死了……”说罢,黎嫔又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凌钰束手无策,只能安慰:“医官与稳婆已经说过,虽然是早产,但是你保养得好,胎儿与你都可相安无事,你要挺住!”
痛苦之下,黎嫔只知摇头摆脑:“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又有什么用,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又有什么用!无情无义的人。他会喜欢孩子吗,这本来就不公平,他不喜欢孩子,从前的嫔怀了胎,他竟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孩子,我为他生下这孩子又有什么用……”黎嫔一直在重复这一句话,凌钰沉沉喝道:“黎嫔,此刻说这些都是无用,你必须坚持,不然你与孩子都保不住的!”
殿外还有梁肇启。她不能让他听到这些。
凌钰轻轻叹了口气,她在这里没有什么作用,只会让黎嫔更消极。索性出了殿去。
梁肇启立在檐下,来回缓慢踱步,“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