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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化作短歌行 (六月禾未秀)


  
  才坐定,就听假山后有人私语,男的滔滔不绝,女的半推半就,好像有什么为难的事。究竟说了什么,我离得远,也听不真切,但那俩人的声音我是极熟悉的。我抿嘴苦笑,踏破铁鞋,原来在这里,女孩子大了,果真管不住!心想着哪天就和六叔去说,把她配给刘安算了,省得在我这里当值,老是心不在焉的。
  
  本想过去叫她,但又一想,我自己也是个女孩子,这半间半界的处境,要说些什么才好?还是不要揭穿他们,给彼此都留点颜面吧。于是捶捶膝盖起身,独自一人踱回园子里去了。
  
  没一会儿,彩衣就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彩衣”,我隔着竹帘子喊她,她一愣,故作镇静小步趋来,“小姐,找我有事?”
  
  “刘安……”我故意拖长了音,见她神色慌张,才道:“是你亲戚吧?”
  
  “嗯,他是刘管家的小儿子,刘管家是我姑夫。”彩衣转着眼睛一直往帘子里瞟,大概好奇我怎会有此一问。
  
  “那倒是亲上加亲,你也不小了,我和六叔去说,把你配给他可好?”
  
  “不要!小姐……奴婢要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小姐骂我就是,我一定改……小姐可别赶我……奴婢可不要嫁他!”彩衣闻言,舌头都打结了,但那句“不要”倒是决绝的很,不像是故作骄矜。我又一想,彩衣模样生得好,眼界自然也高些,每回说到玲珑,她总是掩不住一脸艳羡。也许,是刘安的一厢情愿吧。
  
  我抿抿嘴:“不要就不要吧,我也不会逼你……我要去晴雨轩,你陪我一道吧。”彩衣还是一脸不情愿,半张着嘴,像是有话说。“又怎么了?”我问。
  
  她绕过帘子,凑到我跟前,眉眼弯得像新月,扯着我的裙摆撒娇道:“小姐,明天再去吧,明儿桃叶渡口有杂耍,听说是西域来的,可稀奇了……”
  
  “哪里有好吃好玩的,都少不了你!”我笑着嗔怪一句,忽然想起玲珑也常常这样亲昵地和我说话,想起她和我结伴出游时快活的样子,她也喜欢市井里的热闹,只是碍于我习惯清静,才总是陪着我呆在这方窄窄的天地里。如今,更是庭院深深、重垣叠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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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早闻扣门,明星晨未晞。彩衣今天倒是特别勤快,一大清早就起床了,端着热水侯在门外等我起床梳洗。也许是昨天根本就没有睡好,眼底暗沉,像是两片浓密羽睫投下的青影。我心里发笑,不就是看个杂耍吗,用得着兴奋成这样。
  
  用罢早膳,时辰还早,我随意练了几个字。她还是一声不吭,乖巧地侯在一旁,许是要出去玩了,许是昨天说要把她许给刘安,吓到她了,今天一反常态,好像整个变了个人。不过安静下来的时候,确有几分楚楚动人。漂亮的姑娘总是让人心生怜惜,其实,她也只是比别的女孩子好玩一些,想法多一些罢了,也许是我平素里的要求太过严苛……我又看她一眼,心头一软,搁笔看了看天,道:“彩衣,我们走吧,去占个好位子吧。”
  
  备轿出王府,一路向北,桃叶渡口果然很多人,今天虽然不是赶集日,但小贩们趁着西域的杂耍团来表演,都赶着出来做生意,渡口边熙来攘往,像是又回到了年节。肩舆在拥挤的人群里摇摆不定,变得笨拙碍事,我只好喊轿夫停在街角等我,拉着彩衣一道顺人流步行而去。
  
  几个高鼻深眼的西域人还在空地上搭台,看样子一时半会好不了,晴雨轩就在附近,趁着表演还没开始,不如先去看看新纸。
  
  我平常来晴雨轩,很少带着彩衣,偶尔带她来一次,她也坐立不住。笔墨纸砚她没有兴趣,好在隔壁还有一间胭脂铺,可以供她打发一点时间。不过今天她倒是安静的很,一个人倚在门柱上,直盯着戏台子的方向瞧。看她目不转睛的样子,又好像是有心事。
  
  店家拿出新纸供我试用,我沾墨写了几笔。在外头写字我多用右手,店家随意扫了一眼,满脸堆笑,赞道:“王小姐的字果然不同凡响,小姐对书法这么有兴趣,小店里倒有不少名人墨宝,要不要买几幅回去临临看,保管事半功倍。”说着捧了一摞字画出来,摊在我面前。
  
  我笑着看了几幅,随意问了问价钱,心说,原来我的字那么值钱,哪日我若落魄了,倒是不愁生计。店家见我也没有要买的意思,陪着笑脸,又拿了一些出来。这家店大约是看人做生意的,赝品还真是不少,如果六叔来买,他大概就不敢了。我本想多逛一会儿的,也被这人弄得没了意思,只要了些新纸,喊他送去府里,就离开了。
  
  彩衣蹲在门口,魂不守舍地看着戏台子,我喊她走,她也没有听见,我又喊了一声,她才回神,讷讷说道:“小姐好了?今天怎么这么快?”
  
  “不是要看杂耍吗?我们去占个好位置啊。一会儿人多了,我可挤不进去。”
  
  我们去的早,站在第一排,又等了好一会儿,台上终于开锣。西域话我听不懂,但那些伶人真有本事,手舞足蹈的,意思也能猜出大半。他们的表演极有趣,都是我不曾见过的,引得台下阵阵喝彩和哄笑。我看得入迷,不觉人潮汹涌,快要把我淹没了。
  
  之后又上来几个衣不蔽体的女孩子,热情地挥舞着手臂,扭动着腰肢,环佩叮当,发出阵阵有节奏的声响。我看得不好意思,后头的人还在怪叫声中不停地往前推搡。我已经被逼到了台角下,直到被挤得喘不过气来,转身去找彩衣,才发现我们已经被人潮冲散了。身后黑压压的一片,看着都让人窒息,我顿时兴致全无,抻着脖子寻找彩衣。
  
  可我委实矮小,力气也不大,别说找人,就是自己走出去都很困难。我勉强背过身,逆着人群试图往外挤,才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蓝色的棉布衣袖,粗大的关节,指甲里满是污垢,手里捏着一块脏兮兮的帕子,那帕子蒙上我的口鼻,一阵异味扑面而来。才想屏息,已经来不及了,只觉头顶酥麻,眼皮一沉,便昏厥过去……
  
  我仿佛做了一个梦:四周黑漆漆的,好像是密密麻麻上下攒动的人头,又好像是天地之初,一片浑沌。耳边是嘈杂的响声,此起彼伏,又像是佩在疯狂的西域舞者身上的铜铃。我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道冲破夜空的光华劈开了令人压抑的黑暗,或许那就是传说中盘古的大斧,能使清气上升化为乾,浊气下降化为坤,天地间有了光,一切才慢慢澄清。我为那道光欣喜不已,轻盈的仿佛就要生出逃脱的翅膀,可伴随而来的,却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我还以为那是破茧而出时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因为疼痛,我渐渐有了知觉,我感觉到沉重的眼皮、脖子、身体、手臂、脚趾……我斜躺在一个角落里,四肢随意的散落着,似乎完整无缺,身上也没有枷锁。我极力搜寻疼痛的所在,但那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我的头实在昏得厉害。
  
  “这就是大名鼎鼎南谢的女儿,怎么是这么干瘪的小人儿?还用得着我们兄弟两个出手……”一个男人的声音,凶神恶煞,好像还踢了我一脚,但我却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身上一定还有某一处更为疼痛的所在。
  
  “你小心点,别弄死她,弄死了不好换钱。”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粗鲁,不耐。
  
  被绑架了吗?!我慢慢清醒,恐惧让我不敢睁眼,深怕会受到更为严酷的对待。谁来救我?彩衣发现我走丢了吗?她总是那样心不在焉……他们是去要钱了吧,王府不缺钱,应该会有人来赎我……我惴惴地想着,一个急躁的男人在我身边不停地踱步,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跳上。
  
  随着神智越来越清明,疼痛也变得剧烈起来,是手,手断了吗?我试着动了一下手指,但是感觉不到。我闭着眼睛不能去看,可一旦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疼痛就愈加明晰起来。我强忍着恐惧和泪水,恨不得再次昏厥过去。
  
  黑暗里,时间、疼痛和绝望被无限地放大着,我一直忍,一直忍,直到快要崩溃。我不是一场普通的小风寒就能被击倒的娇滴滴的小姐吗,这么疼,为什么还没有昏死过去,为什么还能忍这么久,我到底还要忍多久?
  
  时间凝固了一般……突然,是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我直觉来了救兵,睁眼去看,可破门而入的光太过耀目,只能看见逆着光站着一黑一白。我心头一凉,这两个无常,难道是来拘我魂魄的?
  
  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四个人就缠斗在一起。先前的两个人手里有刀,似乎占些便宜,打了几下,其中一个朝另一个喊:“快跑,别惹事!”两人虚晃一刀,便破窗而出了。
  
  黑肤人想要去追,白肤人喊道:“别追了,王小姐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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