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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化作短歌行 (六月禾未秀)


  
  大伯似欲上前施礼,那冯公子抢先一步,拱拳道:“王太尉,小生冯央见过大人。”大伯见此情景,手在半空僵了片刻,只得尴尬落下,道了句:“冯公子,请。”
  
  六叔挨到我身边,用手肘撞了我一下,低声戏谑:“哎,丈母娘要考女婿了。青年才俊,我看很不错。原先还以为是个病秧子呢,可见是误传,狸奴这下子是不是放心了?”我也用胳臂撞回去,撇过脸,悄悄挪到大伯身边。六叔夸张地闪了一下腰,笑嘻嘻凑到元烈那里去了。
  
  母亲抬手示意冯公子先请,冯央撩起红袍,轩然落座。他点头道了句:“前辈,承让了。”便拾起一枚白子,落在右手星位。
  
  母亲颔首,应了句:“不敢当”,轻掳袖口,在天元处落了一枚黑棋。
  
  冯央执白棋的手停在半空,挑眉看了我母亲一眼,似有不满,凉凉道了句:“夫人真是高手!”才缓缓将手中的棋子落下。玲珑曾经说过,这好像是我母亲的习惯,第一子总是落在正中。但我一直以为,母亲天下第一,小小王府里更是没有对手,如果不让人几个子,这棋实在是没法下的。我心说,这人还真是不懂事,一会儿不叫你输得太难看,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父亲和玲珑看得认真,大伯和六叔的心思显然不在棋盘上,六叔一直仰着头和元烈说话,帘外依旧歌舞升平,他们说了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元烈似乎并不理他,有青云遮月,我不知道他的眼睛在看什么,抑或什么也没有看,但我总觉得青纱之后,有双目炯炯,可以洞悉一切。
  
  棋到中盘,黑白双方胶着不下,竟难分胜负,我倒也看不出是母亲故意让他。我挪到玲珑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襟,小声问道:“你看出什么了?娘亲让他的吧?”
  
  玲珑喃喃道:“冯公子真厉害!夫人她……”她摇摇头,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
  
  母亲和冯央皆无言语,只有黑白两色交叠落下,在方寸之间化为千军万马。伶人的歌声愈渐缥缈,好像在耳边化为远方擂动的战鼓。我抬首,眼前一方小小水晶帘,仿佛隔着不同世界,外面多少熙熙攘攘,都被这一颗颗水晶球打成了碎片。帘下站着六叔和元烈,鸾姿凤态,更让人觉得此处宛如仙山琼阁,已然超脱尘世。
  
  这是一盘快棋,须臾已近尾声,两棋始终相持不下,难道会是和局?母亲缓缓放下最后一子,飘然如尘埃落定。玲珑上前数子,众人屏息静候。许久,她才恍恍惚惚道:“夫人……输了一子半。”
  
  大家脸上多少有些错愕,连母亲似乎也有片刻讶异,但随即就神色如常,轻松笑道:“冯公子,我输了。”
  
  大伯上前啧啧称赞,连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冯央拱了拱拳:“是夫人承让!”一身红袍,映得他满面红光。
  
  六叔又来撞我,朝我挤眉弄眼,好像在说:这下你可高兴了吧?我忿忿斜他一眼,母亲输棋给他,我可不会高兴,一点也不高兴!
  
  冯央整了整袖子,起身向大伯告辞:“我还有事,先告辞了。王太尉,今日多谢款待。”大伯不敢留他,侧身请他先行,他倒也不客气,负手走在最前头,衣袂飘飘,像是着了一团火。我暗暗后退一步,免得引火上身。不知哪里窜出几名黑衣人,尾随他身后往府门外去了,大伯直送出老远,才折返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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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伯前脚返回,后脚就有公公来传圣旨。王府里的拜月宴,年年如此,酒到酣处,宫里就会遣人来送赏赐。有几年,圣上还携着皇后亲自驾临。对很多人来说,这才是今天晚上的重头戏。赏的东西虽然普通,但意义非比寻常,一是皇恩浩荡,二也显示了琅邪王氏在南朝中无可撼动的地位。
  
  今年的赏赐是一盘团圆饼,这饼原叫“胡饼”,只因北方还陷落在胡人手里,这“胡”字就成了汉人的忌讳。南朝绝少胡人,边境曾有一个冉姓的将军无端屠杀当地的羯人,朝廷知道后,竟然听之任之,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照说刘圭是匈奴人,李氏兄弟是巴氐人,怎样都与羯人无关,但南朝人对异族恨之入骨,已经全然不顾此胡还是彼胡了。中秋佳节,良辰好景,这象征着人月两团圆的糕饼,自然也就不能再用“胡”字了。
  
  大伯领着我们谢完恩,又和宦官寒暄了几句:“公公辛苦!近来圣上龙体如何?”
  
  宦官重重叹了一声:“药是吃着,可是……还不见大好。”
  
  大伯也是愁眉不展,关照道:“务必请陛下保重龙体!”
  
  那公公连连点头,大伯喊人给了赏钱,便打发走了。
  
  团圆饼不多,我倒也有幸分得一块。馅是酥和饴,甜得腻人,大概不是为了给人吃的,只为讨个彩头。但不吃又不行,我只得将它分成几份,多找些人来分担,以示今上泽被四海。我把自己的一块塞进嘴里,就着菊花茶囫囵吞咽下去,小声对玲珑说:“比你做得莲糕差多了,可惜已经过时,须等明年夏天才有得吃。”
  
  冯央走后,母亲看上去不大高兴,我想是输了棋的缘故。我扑进母亲怀里,不知道学老莱子娱亲有没有用?才做了几个鬼脸,她却好像益发难过了,手指掐得我生疼。一阵凉风过,父亲猛咳了几声,她才放开我,搀着他回弈秋园里去了。
  
  戏台上又换了一出,咿咿呀呀唱着,我已无心观看。六叔薄贴似得粘上元烈,元烈就会不动声色地把他从身上撕扯下来,一来一往,颇为热闹。看元烈的身手,似乎谙于此道,估计也是习惯了,不然凭他那副长相,早就被人看煞了。这两人皆非凡品,即便这样拉拉扯扯的,也有如蝴蝶般灵动,看着他们,倒是比看戏有趣多了。
  
  元烈好像发现角落里的我,挥扇向这厢来。我忙低头去搅碗盏里的桂浆,心说,你若和六叔不是一国的,走人就是了,何必把我牵扯进来?又想,这人既不喜欢六叔,又这样半推半就的,莫不是为了傍上王氏这棵大树?于是,又嗤鼻起来。
  
  “王小姐,”他唤我,我只得抬头。“你我还差一盘棋呢。”他展开折扇,在我面前轻轻摇了摇,一阵檀香扑鼻。扇面那笔章草,银钩铁画,当真是件绝品。嗯……我咬咬牙,为青兕墨宝,还是勉为其难好了。
  
  “这里吵闹,我们去雅园里下吧。”六叔对我谄笑。
  
  “嗯,正好想借《禊贴》。”我坐地起价。
  
  “好好好。”六叔向我挑眉,我假装不懂其中深意,起身走在最前面,往吉光雅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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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璧月辉,夜夜满。琼树花,朝朝新。自从栽了棵玉树,流光满园,别有洞天。
  
  墨玉树下倚坐一人,举杯邀月,已经喝得烂醉。六叔上前踢他一脚,嚷道:“顾怡,痴人……你这酒鬼!”顾先生歪了下身子,嘴里喃喃有词,并不理他。六叔喊刘安:“去去去,帮他醒醒酒,别醉死在我这里。”刘安七手八脚去抬他,我看了元烈一眼,六叔认识的,果然非妖即怪!
  
  禊堂里摆下棋盘,六叔挨着元烈坐下。玲珑双手交叠,规规矩矩站在一侧,整装备战,只等我一声令下。
  
  我道了句“承让”,拾起白子落在左手星位。“小姐是左利?”元烈淡淡问了一句。我不语,换右手拿了颗棋子在手里把玩。“我也是。”他对此似乎不以为意,顺手落下一子,可明明用的就是右手。
  
  元烈这子落在天元,我扁扁嘴,心里有些发虚,莫非此人也是高手?我看了玲珑一眼,落子又占一角。
  
  几手下来,才略略放心,元烈的棋艺原来和我不相上下。我偷吃了他一子,把他的黑棋从棋盘上提出来,掩袖笑得得意。玲珑也微微笑了一下,见她神色泰然,我便安心了。
  
  一局过半,黑白两棋实力相当,还是看不出胜负。我不敢轻率,万一结果差个一子半子的,岂不怨煞。我摸了三下鼻子,为保险起见,不如让玲珑支我一招。
  
  玲珑得到暗示,揉了揉耳垂,又挠了三下手背。我看她反应迅速,想是早就技痒了,也难为她在一旁看着我们两个臭皮匠互相折磨了半天。我按照玲珑的提示放下白棋,再看一眼局势,真是妙哉妙哉!
  
  这下子你要认输了吧?我抬头看元烈,面有得色。元烈只勾唇一笑,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棋子放到棋盘上,好像料准了我会这么做似的。黑棋的局面一下子就打开了,我诧异地看向玲珑,玲珑歪了下头,也有一脸疑惑。随即,又偷支了一招。
  
  元烈连解玲珑三招,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此人定是非同一般的高手,大概就连最后胜负几个子都在他的算计里了。我看了玲珑一眼,她好像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有些发懵。罢罢罢,愿赌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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