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阑又磨蹭了一会,才拿过来一看,随即眉毛高高挑起,发了一阵呆,将那张纸一折,收进怀里。
剩下的写满要命信息的纸,她翻了翻,把一些最要紧的,根本不能被任何人能知道的都小心收起,只留了一张在外头。
然后她收回人间刺,拉开椅子,坐在李秋容对面,等。
大概也就是几句话的工夫,李秋容咳嗽一声,抬起头来,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只是清明里,还有几分疑惑。
中人间刺导致的思维短暂空白,一般人很难察觉,但是高手还是会有感觉的,比如容楚,比如李秋容。
他抬起眼,看见屋内烟气袅袅,太史阑姿态悠闲地坐在他对面,不由皱了皱眉,心里有种诡异而不安的感觉。
这种诡异的感觉,在他发现手腕上的伤口时,更加明显,他盯着那伤口,不明白这是什么时候造成的。
“你怎么在这里?”他想了一下,并没有询问伤口的事,道,“你刚才拿的那东西呢?”
“什么东西?”太史阑一脸平静。
李秋容斜眼瞄着她,森然道,“太史阑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不敢杀你?”
“是。”太史阑毫不犹豫地答,顺手将一张纸哗啦啦在掌心翻着。
李秋容给她气得脖子一梗,青筋都爆了出来,抬手就要拍桌子,手还没抬起来,太史阑哗啦一下将纸一掀。
“刚才听李公公说了一个精彩的故事,怕自己忘记,我还请李公公记录了一遍,李公公要不要看看?”
她将纸平平推了出来。
李秋容头一低,看见上头宫廷秘辛,眼神一直,满头的汗哗啦一下浸了出来。
“这故事很有意思。”太史阑道,“我已经命人去刻版,收藏在我的密室里,不知道到时候誊印出来,会不会成为一本畅销书?”
“太史阑。”李秋容手指都在发抖,却仍然勉强维持着平静的呼吸,“咱家不明白你的意思。”
“公公不需要明白。”太史阑淡淡道,“我只是请公公看看这故事值得刻印么?”
“如果有人不怕死的话,或许可以。”李秋容垂下眼睛。
“匹夫一怒,血流三尺。”太史阑道,“公公是想效仿匹夫?不过你眼前也有一个匹夫。匹夫一怒,故事满城。还是情节曲折,人物鲜明的当朝皇家故事。”
“太史阑。”李秋容又沉默了好久,才一字字道,“你用的是什么手段?”
“公公想必知道的秘密太多,不吐不快,而我看起来比较值得信任,所以公公和我一见如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太史阑的表情像在探讨。
李秋容险些给这话气得翻白眼。
室内气氛沉默下来,李秋容阴沉着脸不说话,太史阑无聊地转着笔。
她就坐在李秋容对面,不遮不掩,李秋容盯着她,觉得自己有一万个机会顺手拍死她,拍死这个让太后烦心,也让自己郁闷的女人,可是一万次想来想去,依旧不能。
而且他也开始觉得恐惧——这个女人到底用什么办法,竟然从自己嘴里撬出了秘密?
行走宫闱多年的老太监,在那黑暗幽深宫廷中蹑足无声,见过太多秘密,参与过太多深潜的计划,如果不够嘴紧,不够忠诚,早已是金水井下白骨一堆。
他连梦话都不说的。
万万没想到,居然在这样青天白日下,敌人府邸中,最不可能的情境里,发生了最不可能的事。
他终于抬头,再次认认真真看了太史阑一眼。
就这个平凡的女人,一次次令太后惊讶,生气。别人不知道,他知道那些夜里,宗政太后强撑着回宫之后,多少次半夜发狂,赤足而起,将身边可以摔的东西统统摔碎,再站在锦绣华毯之中,披发痛哭。
那些深浓的夜里,宫女都远远避开,只有他陪着她,看尽她的燥郁与泪水。
他曾不以为然,以为这女人不过运气好,以为她不过是仗着容楚相助,然而今日,他忽然觉得,也许她,真的是宗政太后最大的敌人。
她给他的不可掌握感,恐惧感,不确定感,这王朝里只有容楚曾经让他感受过。
晋国公府里一场无声较量,让他噩梦了好几天。
如今这个女子,让他仿佛看见另一个容楚。
“说吧……”他最终疲倦地吐出口长气,下死眼盯了太史阑一眼,“你要什么?”
“我知道你对她很忠诚,要你放弃她或者背叛她,你会先不顾一切杀了我,再自杀。”太史阑唇角一抹讥讽的笑意。
李秋容默然,再次在心底承认,这个死女人,还具有洞察人心的能力。
“没什么要求,你回去。”太史阑淡淡道,“终生不得主动做对容楚,也不得对我下手。否则你写下的这些故事,立刻就会传遍南齐。”
太史阑有把握他会答应,李秋容对宗政惠呵护备至,宁可自己死也不会愿意让她陷入危境,所以她提个不算太过分,老李能做到的要求。
太史阑可不想逼死老李,因为李秋容不怕死,却会怕宗政惠没人保护,为了宗政惠的安全,他会忍辱求生。
而她握住太后身边人的把柄,将来用处才会更大。
“好。”果然李秋容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随即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迈过门槛时,他微微一个踉跄。
高手是不会被绊跌的,皇宫第一高手,终于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惊慌。
太史阑坐在案前,转着笔,唇边笑意冷冷。
过了一会她拍拍手,对窗外道:“叫你主子别走了,没事了,老李回家了。”
又过了一会她站起来,皱皱鼻子,咕哝道:“做了好事不留名那是傻叉,雷锋还晓得写在日记里。”
她觉得当然不要做个傻叉,所以应该去找容楚,好好表功。
所以她就去找了。
容楚就住在昭阳府的后院,一个人占一个院子,经过他的院子要先过一个竹林,太史阑还没走近,就看见一身轻衣的容楚,面对竹林,负手而立。
夕阳光影如碎金,他一动不动的修长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萧瑟。
太史阑放慢脚步,想了想,打了个手势。
四面响起簌簌的声音,护卫们都悄然散去。
那人影一动不动,似乎毫无察觉,太史阑挑了挑眉毛,心想装吧,傲娇地装吧!
她放轻手脚走过去,走到他背后。站定。
角落里有人静静伫立,似笑非笑,等着瞧她的下一步动作。
太史阑又犹豫了一下,忽然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抱住那负手而立的人的腰。
角落里有人“唰”一下跳起来,眼睛瞪大,露出后悔莫及神情。
“容楚。”太史阑又犹豫一下,才搂紧了他,感觉到男子身体僵硬,她叹息一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
角落里有人捶胸吐血——啊啊啊我错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早知道她会这么主动,就不该将错就错想看她到底要做什么了……啊我错了!时间可以倒流吗!
“你气性真大。”太史阑脸贴着他的背,叹息着道,“死硬着等我道歉?嗯哼,那我就……”
她忽然觉得后脑一凉,眼前一晕,随即软软倒了下去。
她一倒,那被她抱住的男子也赶紧转过身来,一张脸乍看像容楚,仔细看却不是。
容楚则站在太史阑身后,一手接住他,一边瞪住那倒霉又好运的替身,怒道:“还站在这里干嘛?”
替身赶紧躬身离开,心里大呼委屈——不是你要我站在这竹林前装萧瑟装委屈的嘛!
容楚左右瞧瞧,没人,赶紧站回刚才那替身站的位置,把太史阑搁在背上,想了想,先从太史阑袖子里掏出人间刺,银白的刺尖轻轻刺了刺她的后颈,又将人间刺塞回她袖子,然后才一反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太史阑顿了顿,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睛。
她睁开眼,面对的就是容楚的背,一切还和刚才一样,竹林翠叶斑驳,黄昏光影深深,容楚背对她无限萧瑟,她下定决心,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
一切如常。
可是似乎却有什么不对劲。
她皱起眉,仔细思索,觉得好像是自己把想说的话忘记了。
这种情况很诡异,因为她思维向来敏捷,很少会忘记该说的话。
她忘记了,容楚却不肯让她忘记,好容易偷梁换柱抢回了这个宝贵机会,如何肯放弃,他微微半侧身,反手揽住了太史阑,却又及时幽幽长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提醒了太史阑,不禁皱起眉,道:“容楚,真不知道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
“太史。”容楚默然一会,才道,“我不高兴的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不高兴。”
这话有点绕口,但太史阑立即明白了,贴着他的背摇摇头,“你觉得我误会了你,是吧?嗯,我确实欠你一个道歉,对不……”
她的脸蹭在他的背上,摇头时便荡漾出起伏和弧度,他的心也因此悠悠地荡着,唇边忍不住露出笑意,却又强自按捺住——难得的机会,难得的温柔的太史阑,且再多体味一刻,别太早惊破。
他转身,一抬手按住了她的唇,摇头,“别,我不是要听你道歉,男人也永远不必要求自己喜欢的女人对自己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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