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楚从他背上翻身落下,脸色微白,一只衣袖被撕裂,肘间隐约血迹殷然。
他一旦脱险再不停留,霍然一挥手,“来人!把这胆大妄为,谋刺国公的狂徒给我拿下!”
不用他吩咐,护卫们早已冲上楼去,片刻押了邰世涛下来,邰世涛神情狂暴,不住挣扎大骂,“容楚!你混账!你无耻,你夺人功劳,必有恶报!”
“我何等身份地位,何必觊觎你的功劳?”容楚冷然道,“但上府大营有人密报于我,你出营,根本不是边帅派出来侦查敌情,你是擅自偷取调令,杀伤同僚,闯营而出——这是死罪!军纪如铁,军令如山,岂能容你这等违法乱纪之人?如果今日容你升职得赏,一路腾达,那该如何向那些守法遵纪的兵士交代,又如何能令兄弟们服气?以后如果人人都学你,这兵还要怎么带?”
“呸!”邰世涛挣扎着跳起来,一口唾沫对着容楚就喷过去,“放屁!放屁!你明明是和我们边总帅不对付,不愿这发现密道、断西番后路的大功落在他名下,才暗中指使上府营中人告密,捏造事实,毁我功劳!”
“我无需和你辩驳。”容楚神情不屑,“你伤同僚,夺调令,引得上府营大军追杀一事,人证事实俱在,当时在场数万人,众目睽睽,你便抵赖也是无用。虽说你发现密道有大功,但你违反军纪在前,此风不可涨,你凭什么不接受惩罚?”
“我是上府的人,你无权剥夺我的功劳,你无权处置我!”
“你是地方光武营的习练学生,而我,是地方光武营名誉总帅。”容楚冷然道,“我对你的处置权,还在边乐成之上。”
“老子瞎了眼,才进了光武营!”邰世涛恨恨扭头。
“不过,现在对你的处置又不同了。”容楚淡淡道,“你违反军纪在前,本国公和你商谈此事时,本来还有怜才之心,想看看你的态度,是否愿意戴罪立功,不想你性情桀骜,凶暴残忍,竟然一言不合,便欲出手杀我——刺杀朝廷重臣,也是死罪。”
“我前途都被你毁了,也不在乎多杀你一个!”邰世涛眼睛通红。
“两罪叠加,罪无可恕,”容楚负手冷冷看他,“来人——”
“国公!国公!”不知何时,邰世涛手下那一百个兵闻讯赶来,看到两人剑拔弩张,都急得不管不顾扑过来,“国公!求您高抬贵手!邰佰长一定是无心冒犯——”
“他就是公报私仇,公报私仇——”邰世涛悲愤大叫。
“你们也看见他态度了。”容楚淡淡道,“刺杀在前,污蔑在后,我如何能容他?”
“国公!”那一百个兵一急,噗通一声全部跪下了,对着容楚连连磕头,“国公!佰长少年气盛,其实无心冒犯,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邰世涛一直愤恨怒骂,此时见属下忠心相护,眼圈忽然红了,用力扭过头去。
容楚瞟他一眼,忽然也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他眼神已经恢复冷静,看看那群拼命磕头求情,却不知道如何求到点子上的士兵,微微皱了皱眉。
随即他对赵十三看了一眼。
赵十三快步过来,一边脚踢那些士兵,道:“让开让开,都挤在国公面前成何体统!”一边对容楚笑道:“主子,那个……上府大营边总帅有信来,说……”说完附在容楚耳边开始咬起了耳朵。
众人都紧张地抬头看两人,不知道上府总帅的信里有没有什么要紧内容,会不会对邰世涛有利,能让此事有所挽回?
众目睽睽下,容楚脸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眼神似乎微微松动,赵十三说完,垂手立在一边,容楚沉默了一会儿,瞟一眼邰世涛,半晌才满心不情愿地道:“边总帅既然这么说,本国公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对邰世涛同样有管辖处置之权,擅自闯营之事,便由他决定。”
众人刚舒一口气,便听容楚随即冷厉地道:“但冲撞刺杀于我,岂能轻轻放过?边总帅要将人提回去,这一点本国公绝不同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
一队护卫应声而来,隔开那些士兵,将邰世涛围在正中。
“既然边帅口口声声说他是兵,不该由我全权处置,那我便以地方军规,予以惩戒。”容楚指定邰世涛,口气斩钉截铁,“拖下去,八十军棍,革除佰长之职,我不追究他刺杀之罪,但他的一应功劳也相应取消!另外,作为有罪士兵,他不应再在上府任职,按照军规,应发还本地都督府处理。给我立即押解西凌都督府去!”
“国公!”士兵们大惊——八十军棍,功劳取消,剥除军职已经将邰世涛打入十八层地狱,还要发配都督府?都督府一般对有罪但罪不至死的士兵只有两种处置,一是取消军籍发还原籍,二是发配往临近其余军营,附近其余可以接收士兵的军队只有天纪军,而天纪军对有罪士兵向来苛刻,多半发往那里的罪囚营。
向来一山不容二虎,天纪和上府关系就不算太好,天纪少帅纪连城,更是出名难缠,天纪军的罪囚营,就是有罪士兵整编的一个营,待遇恶劣,地位低下,更是纪连城没事出气的对象,据说在里面的人都恨不得早点上战场,不是为了挣军功早点赎罪,而是可以早点死了少受点罪。
邰世涛一定不肯发还原籍,那么十有八九会被发配天纪军,邰世涛去了那里,那会比死还痛苦!
“国公——”士兵们哀声大喊,砰砰以头抢地求情,邰世涛此刻倒恢复了平静,一直扭着头,忽然热泪滚滚而下。
热泪滚滚,却一言不发,牙齿咬住下唇,深深一个唇印。
容楚又看了他一眼。随即他似有点不耐烦,衣袖一甩道:“如此重罪,我已饶他一命,你等还要纠缠不休,当真以为我容楚剑下,不敢斩你等人头!”
士兵们不敢再说话,都低下头,双手死死抠着地面,咬牙忍住一腔悲愤,眼泪扑簌簌落在泥土里。
护卫们将邰世涛拖了下去,就地执行军棍刑罚。
棍子落肉的声音传来,声音干脆、厉烈、决断,啪啪似打在每个人心上,士兵们听得身子一抽一抽,似打在了自己身上。
每个人都在棍子声的间歇里屏住呼吸,等待一声呻吟或者嚎叫,然而每次拎着心的等待,换来的都只是单调的棍子落肉声。
没有邰世涛的呻吟和求饶,什么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这少年平时似乎有点聒噪,然而此刻倔强坚忍,令人震撼至沉默。
容楚早已转身负手,一副漠然不理的姿态。士兵们恨恨望着他修长笔直的背影,都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将这人高傲冷漠的心,烧出一个致死的大洞。
八十军棍打完,护卫们将血肉模糊的邰世涛拖来让容楚验伤,容楚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
护卫们将邰世涛拖了下去,剥掉了他的佰长军衣,送上马车,准备送他去都督府。
似乎已经昏迷的邰世涛,在被送上马车的那一刻,忽然醒转,挣扎着探头,大喊,“容楚!你记着!我邰世涛今日之事,永生不忘!”
容楚的背影似乎微微一震,随即冷笑道:“请便!”
马车辘辘远去。
少年最后一霎的呼喊,似乎在震荡在天际,震散白云,落几丝细雨。
所有人立在雨中,默默无言,忽觉心中疼痛,却又不知为何疼痛。
那一百个士兵默默爬起,各自抹一把泪离开,走的时候,都恨恨盯容楚背影一眼。
容楚始终没有回头。
立于雨中。
他身后无数人,只能遥遥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国公此刻是否余怒未消。
没有人看见,在那无人看见的一隅,这悠游自如的男子,隐忍和无奈,写在眼眸深处。
很久很久之后,雨幕深,衣襟湿,一朵落花在他脚下零落,被他濡湿的袍角掩盖。
赵十三听见他的主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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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向前行。
因为时辰紧迫,太史阑趁夜也在赶路,这夜半夜她忽然惊醒,恍惚中仿佛听见邰世涛的呼喊,那孩子从一片血火中走来,对她道:“姐姐,我总是为你的。”随即转身,走入另一片血火。
她伸手欲待去拉,想要问个究竟,随即醒来,黑沉沉的马车里,景泰蓝在她怀里酣睡,窗外起了微雨,嘈嘈切切,她忽然觉得心中凄切,再无睡意,靠着车壁,睁着眼睛到天明。
天快亮的时候,她捏了捏自己的袖囊,袖子里有一张纸条,是容楚临行时塞给她的,容楚说他还有点事要处理,稍后会赶到昭阳城,叫她自己小心,并嘱咐她,在遇事怀疑不安时,再打开纸条。
怀疑,不安,会有什么事情让她怀疑不安?他预见到了什么?
天亮了又暗,第二个天亮的时候,昭阳城到了。
太史阑掀开车帘时,首先看见的是高大的城门,比北严那个破破烂烂的内城城门阔大许多,进出人流不绝,还有很多来自外地的商贩,从大开的城门看进去,城内道路平整,摊贩众多,百姓安居,着实不愧行省首府的兴盛景象。
二五营跟随她来的学生们,已经赶到了她的马车之侧,他们在此次战役之中也有守城之功,一并来到昭阳城授勋,之后是在昭阳城就职,还是回二五营继续学业,还要看朝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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