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叶景秋稳稳一拜,苏妤禁不住地想笑——便如她当初硬着一口气不肯向叶景秋道安一样,叶景秋亦是至今仍不愿对她拜谢。只不过在她不肯道安的时候,叶景秋偶尔也会计较责难,她却是全然没心思跟她多计较这个了。
“叶氏,你有话便说吧。”开口的仍是苏妤,平平静静地睇着叶景秋,一副不愠不恼的样子。叶景秋看了看她,却思忖着不敢言,颌首说:“请陛下屏退旁人。”
怒火倏然从苏妤心底蹿出,牙关一咬倒是未直接斥她。看向皇帝,皇帝也正好侧过头来看她,一笑向叶景秋道:“如不是昭仪,朕不会见你,你有话直说便是。”
叶景秋面上仍有犹豫之色,苏妤冷声一笑,凝睇着她道:“你说便是,还怕你要说情、本宫说反话拦着不成?如是那般,本宫一开始便劝着陛下不见你岂不更是省事?”语中轻顿,缓缓又续言说,“本宫没你那样小心眼,便是尚在太子府中,你时时挑衅本宫之时,本宫可苛待过你半分么?”
身形一栗,叶景秋的神色黯淡地道了句“昭仪娘娘大方”便不再强求她离开,轻言道:“陛下,那些罪……有的并非父亲所为,只求陛下莫要把那些都怪到父亲头上……”咬了咬嘴唇,叶景秋又道,“叶家没雇人行刺过昭仪娘娘……臣妾问过父亲,纵使旁的事不冤,此事却绝不是他做的。”
听着叶景秋的话,苏妤觉得那么熟悉。似曾相识的无力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毫无证据,只盼望着对方能信自己一句。
“是楚家恨极了叶家、楚充华又想除昭仪。”叶景秋垂首缓言,说着浮起一抹苦笑,“禁军都尉府的沈大人……不会当真查不到这些吧?”
言外之意甚是明显,意指沈晔必定查出来了,却因记着旧仇未如实禀奏。
皇帝神色间无甚波澜,苏妤却觉得不解:“你们叶家和楚家不是素来交好么?楚家缘何恨你叶家?”
“这就要拜昭仪娘娘的弟弟所赐了。”叶景秋说着一笑。沙哑不已的声音配着很显飘渺的笑容,很有些凄意,“苏澈跟踪楚弼的侄子受了伤,陛下您便差人办了他侄子……楚家如何能不恨叶家、不恨昭仪?”
这已是数月前的事了。苏澈重伤不醒,皇帝看着苏妤日日担忧是一方面,更觉这楚家也委实太不知天高地厚,竟连禁军都尉府的人也敢出手伤了。便下旨差了人去,楚弼的侄子楚奕立斩。
后来逐渐查出,与靳倾的那一战,是楚家主要与靳倾右贤王勾结,叶家却也出了一份力。这些大世家没有几个不多疑,他准确地查到了楚奕无妨,只怕在楚家眼里,难免要觉得是叶家供出了什么。如是此时再有人挑拨几句,让楚家恨上叶家也不是难事。
“那‘商队’,本确是该叶家差人去的,但因兄长有事,只好让楚奕去。”叶景秋哑音轻笑,“臣妾那时还庆幸兄长逃过了一劫,却到底还是一场空。”
如此说来,楚家将这笔账记在叶家头上的原因倒是更简单了。临时换了人不让自家长子去、之后便恰好出了事,疑到叶家再正常不过。
“昭仪娘娘。”叶景秋睇向她,一抹浅淡的笑意蕴起来,轻轻道,“如今昭仪娘娘知道得宠要担着何样的风险了么?不止是一家生死存亡。”
苏妤一噎。
“陛下,臣妾知道陛下现如今疼昭仪了,但行刺一事不是叶家的罪……陛下怎能为安抚昭仪将此强加到叶家头上?难不成当真要为她连青红皂白也不分了么?遇刺一事,是楚家所为、是因陛下诛杀楚奕而起……归根到底不过她如今得宠罢了,和叶家无半分关系!”
这番话说得颇有些激动,苏妤亦从叶景秋眸中寻出了几分不甘和怨毒。
一声闷响,皇帝的击案声止了叶景秋的话音。凝滞片刻,皇帝的语声倒仍平静如常:“叶景秋,你觉得叶家有冤,朕可以再差人去查,但你不能把这些怪到昭仪头上。”微有一沉,皇帝又道,“即便是只因朕要宠她,也是朕的事,何能怪她?”
“陛下您……”叶景秋神色错愕,没想到皇帝竟是此时还对苏妤的清白维护得如此小心、小心到了连一句话都要彻底替她解释清楚。清冷一笑,叶景秋又道,“叶家不曾行刺过、臣妾也没有下蛊诅咒过昭仪……”
苏妤黛眉轻挑,淡看着她不说话。
“陛下废了臣妾的位份,不就是为这个么?但此事……臣妾委实冤得很。”叶景秋虚弱一笑,自顾自地又说,“是,事到如今臣妾无力自证清白,但……”
“你不必说了。”皇帝忽地截断了她的话,挥手便让宫人们退下,在叶景秋略有不解的目光下告诉她,“朕知道不是你做的。”
“那陛下还……”登时有了委屈之意,叶景秋惊愕地望着皇帝。
“你没有下蛊害她,只是你未来的及,并非你不想出手。”皇帝轻笑,“你敢说你不曾动过这心思么?如若没有动过,子鱼从何处得到的那木管?”
苏妤仍静坐于帝王身侧,笑看着叶景秋的神色间的委屈荡然无存,只余愕然。她自不会想到皇帝早已知道了这所有的事,故而想如此再在皇帝面前告自己一状。如是皇帝不知,这一状大抵是能告成的吧,但此时……
“你不知悔改也还罢了,还要拿这事让朕责罚昭仪么?”皇帝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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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差人重查行刺一事,在此事上,贺兰子珩知道叶景秋的话是可信的。便削去了这一条罪名,亦不问斩叶阗煦了,改为赐死,留了全尸。
叶景秋自尽在父亲头七的那一日。
正是腊月里,天气冷得很,这一年雪又下得颇多。苏妤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听得宫人的禀奏轻有一叹,说:“去置口棺材,把她葬了吧。”
郭合一揖,回说:“臣听说,佳瑜夫人已下旨下葬。”
也罢。
遂回到屋中,侧倚在榻上出神。只觉这一切都太快,她记起了前世的事、心中恨意凛冽,想着要一笔笔地将账算清楚,然后,她最恨的人便这么快就死了……
不知算不算老天有意让她出这一口恶气。
.
恨意凛冽……
苏妤一声哑笑。
那日醒来后,她本是以为,在这样凛冽的恨意中,她最恨的人该是皇帝、日后再无法和皇帝和睦相处了。实际却是不然,她在榻上静静躺着的时候,这种恨好像就已平淡了许多,再度见到皇帝、听着皇帝有些紧张地跟她解释前一晚喝多了的事时……好像愈加恨不起来了。
就像这严冬飘落下来的雪花,在疾风中落下,冷极了。可落在手心里的时候,不过短短一瞬便会融化。
苏妤心底的恨意,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升起,又在皇帝的话语亦或是笑容中融化。
弄得她直恨自己没用。对他不该有这样的心软,如是这般心软,她前一世中受过的种种委屈、承受过的种种痛苦算是什么?
那是十余年的折磨!又在这一世梦魇了她十余年。
“罢了……”一声情绪复杂的叹息,苏妤望着床栏上雕镂出的图案喃喃自语,“慢慢算来便是……”
除了他,她还有许多账要算,和他不必计较这一时。她也清楚,许多时候是是须得借着他的力行事的,这是他的后宫,许多事都取决于他肯偏袒于谁。
又一声叹,苏妤起身去抱起子鱼,看着它在自己怀里很快又蜷起身子继续安睡,抚着它笑得无奈:“偏你能活得没心没肺,闹出天大的事也浑不在意。”
☆、第75章 着手
“咯。”子鱼翻过身子,把肚皮冲着苏妤让她挠。苏妤一笑,一壁挠着一壁又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我现在觉得被搁在了个孤岛上,只有一个小石桥连着岸,可那岸上偏还是最不堪的记忆。如是去了,我怕是要厌恶自己一辈子;可若不去,便是在这孤岛上挣扎一辈子。”
此时对皇帝的心绪大抵如此。明明知道他待她很好,却总有一口咽不下去的气。唯一的好处,是暂且可将此番折磨放上一放,收拾了旁的纷扰事再说。
“咯咯。”两声轻叫,子鱼便一歪脑袋,继而爬了起来。非鱼刚刚越过殿门槛,站起来望了一望它,又轻叫两声,子鱼就从苏妤怀中跑了出去,和非鱼一起玩去了。
两个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只有非鱼踩着雪进来后在门口的地上留下了两排小小的雪化后的水渍。
苏妤记得,子鱼和非鱼曾经大打过一架,一边打着一边叫着,直至她和皇帝分别把它们强抱起来,才算结束了那一场恶战。虽是听不懂它们说着什么,可看那不要命的劲头也知道,那一架,两个小东西是当真打急了。
可在那之后,照旧该一起吃一起吃、该一起睡一起睡。不仅如此,非鱼还时时来德容殿找子鱼,子鱼偶尔也会到成舒殿去,端得是半点不记仇。
这样的一架如是发生在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要心存芥蒂了。苏妤苦笑一叹,心中委实羡慕它们可以什么都不管、都不顾,更没有所谓的“忠”“孝”扎根在心里,一旦产生冲突便让自己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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